112、番外·两世(下)

见池芮笑眯眯的只顾逗他儿子玩儿,一时情绪上来,就有点酸溜溜:“听说朕那岳母回来之后,岳父院子里那可谓是相当热闹了。”

池芮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忍着笑,转头看他:“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呢,陛下就想动外心思了?”

这几年,时常就有朝臣明示暗示的提醒谢景昭选妃,或者怂恿太后给他充盈后宫的。

可是这母子俩行事别具一格,谁都不搭理。

池芮也向来不患得患失的去计较这些没影儿的事,换句话说,就是蜜汁自信。

她与谢景昭之间,本来就有些不一样的情愫。

若谢景昭只是个看重皮囊的,当初他直接就选池芳得了,没必要选她,而如果他图新鲜,那这些年身边也早就该是花红柳绿一堆人了。

当初,他能为了保护他母亲和妹妹,耐得住寂寞,从无二心的扮演着一个纨绔的角色,不争不抢,就足见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如果真的未来还会有别的女人走进他心里去,那也绝不会只靠着皮囊家世,这般轻易。

池芮并非就是自信到觉得永远也没人能够取代她,她只是更明白,与其患得患失为了没发生的事疑神疑鬼,不如把握当下。

横竖——

迄今为止,她还是将自己这夫君掌握的死死的。

谢景昭瞧见她眼底揶揄的笑意,一瞬间便是心情大好。

她依旧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呢!

事实上,他与池芮之间自有一份默契,心照不宣。对他而言,一副漂亮的皮囊并不足以真正的打动他,毕竟这世间好看的皮囊有太多,但是任何逆境之下,愿意与他生死共担,在别人都唾弃轻视他时就死心塌地与他共进退的女人,就只这么一个。

最艰难的时刻都是她陪着他一起披荆斩棘,走过来的,如今雨过天晴,盛世坦途之下,就更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锦上添花了。

他已经得了这人世间最好的馈赠,最好的妻子,这一生,该是心满意足,不再贪心了。

男人眉眼间的笑意化开。

他抬手摸了摸妻子的脑袋,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后宫里,帝后和谐,让人艳羡,而长公主谢景晗的婚事却迟迟没定下来。

转过一年去,池芮的肚子又再次有了动静,谢景晗约莫是真的急了,人都变得暴躁郁闷起来,便不怎么愿意一直在京城呆着了。

池芮对她前世的经历心有余悸,拎着耳朵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谢景昭答应让她去军中历练,她于是就经常出入江北大营去帮忙练兵,听闻哪里有匪患了,就带人去剿匪,借此来分散婚事不顺的注意力。

池芮第三胎生下的依然还是儿子,这当真是把夫妻俩都一并郁闷坏了。

池芮一开始是想要个儿子傍身,但是又怕儿子多了将来不太平,所以确实不想再要儿子了,而谢景昭一家子都是看准了他们夫妻俩样貌皆是不俗,从一开始就想池芮生个漂亮的女儿出来疼的。

池芮这一胎,早产了半个月,谢景晗当时在北边剿匪,收到宫里报喜的书信,想想她兄嫂盼女儿的嘴脸,都笑疯了。

因为着急早点办完了公事回去看小侄子,一个疏忽大意,当天带人围剿山寨的时候出了意外,她带着几个心腹被和大部队冲散。

那帮匪徒仗着山高皇帝远,占山为王,十分嚣张,当时适逢山上被他们强抢了七八个良家女子,其中还有官宦人家省亲途经此地的女眷。

这要是让官眷被糟蹋,或者直接死在这帮人手里,那就实在是太打朝廷的脸面了。

谢景晗阴错阳差,刚好将这群大姑娘小媳妇从贼窝带了出来。

随行的人手不足,一时无法冲破重围下山,她带着身边几个人护着她们躲藏,在深山里藏了足足三天。

当地的官府不擅长剿匪,长公主失联,官员们惶恐不已,紧急去边军报信,请求那边派人帮忙搜救。

许明修带了一队人马紧急赶来,那已经是京城一别,时隔五年之后的再见面。

他带人搜山,踏着冰天雪地,最后在后山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找到被困的一群人。

彼时的文鸢长公主,头发蓬乱,身上早就脏乱不堪。

她腿上受了伤,潦草的处理过,护着山洞里一群仿若惊弓之鸟的女眷挨过了三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夜。

许明修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几乎没认出她来,直到她眉眼依旧灿烂明媚,冲着他绽开笑容。

当年五官稚嫩的少女,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即使身上再狼狈,她依旧还是眉目间带着高贵的骄傲,那般绚烂夺目的模样。

谢景晗是累惨了。

下山的路又远,又陡峭,又难走。

她也不逞强为难自己,许明修抱着她走过积雪的山林,没走几步再低头一看——

脸蛋脏污的姑娘已经毫无防备的睡死在他怀中。

他抱着她,在山上走了半宿,最后将她送回附近城镇的衙门离开时她还累的没醒。

谢景晗受了伤,但都只是些皮外伤,并不致命。

许明修带人去清剿完那伙匪徒残部之后,没再回城,只派了手下部将回来与当地官府交接事宜,他自己直接带人回了北境军中复命。

谢景晗那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昏天黑地的醒来,倒是问了一句他的去向,得知他已经回了军中复命,也就没再多想。

她在那镇子上又养了几日的伤,确定无大碍之后也就起驾回京了。

彼时年关将近,许明修回到军中之后却开始连连噩梦,梦里频繁出现与那少女有关的画面。

十分之荒谬。

仿佛是这次见过文鸢长公主之后,他自己魔怔了,自顾自的给自己编了一个话本子故事出来。

故事里,他与她在皇家的猎场上初遇,深宫高墙之内重逢,又于机缘巧合之下一起在市井中追逐几个贼人,意外一起被困在一处枯井整夜。

后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偶遇”的机会频繁起来,笑容俏皮坦荡的少女大胆向他表白示爱。

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更不知道怎样的感觉才叫喜欢,可那时候他并不想和她在一起。

后来他南下从军,她竟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跟了去。

小姑娘的满腔情愫,热烈又直白。

他厌烦的要将她赶走,她却没皮没脸的单方面与他约法三章,她说她只在那里呆两年,叫他给个机会,如果两年之内他有了心上人,或者依旧没有对她生出好感来,她就走了,回京嫁人去,再不纠缠。

一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女孩子,仿佛是将男女之情做了儿戏,不屈不挠,非要争一个输赢胜负出来。

他十分的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他以为她就是瞎胡闹,熬她几日,她也便受不得苦自行离开了,却没有想到她就是那般笑意盎然的留下了。

说是为着他,追逐他的,在军中却既不矫情也不拿身份要特权,粗茶淡饭,破衣烂衫,有时候跟着士兵操练,滚得一身泥,有时候又与来军中帮忙的妇人们一起给伤病做饭换药,当然,做的最多的还是有事没事就纠缠上来,围着他喋喋不休的问他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她。

而事实上,他会觉得她之所以呆在军中并非全然是为了他。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认真刻苦,兢兢业业,嘴上说着喜欢他,事实上他觉得她喜欢的人和喜好去做的事都有太多太多,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真能完全锁住她的。

两年时间,她活跃在他的视野里,招摇又明媚。

后来随着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厚脸皮又任性的姑娘了,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她没等到他赶她回京的日子,死在了南境的战场上。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雨季,当他仓惶赶过去,从满地尸骸中将那个满身血污的姑娘翻找出来,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来。

雨水冲洗干净她脸上的血污,最后,他只是亲手将那个明媚会笑的姑娘封进了黑暗的没有光的棺椁里,此后余生,再没有见过。

那一路,都是她一厢情愿在追逐。

可是有一天,也说走就走,似乎也没有那么的舍不得。

他自嘲的想,那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一时头脑发热的冲动罢了,其实真的没有多深刻。

可是往后余生,他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全部到手,却蓦然发现自己可能是个铁石心肠的怪物,终其一生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容过。

那时候他又想,曾经的那个热情奔放,为了追逐他而不顾一切的小姑娘其实真可怜,居然会眼瞎看上了他这样一个没有心也不会动情的人,白白赔上了性命。

梦里那一生,他仕途坦荡走到了最后。

目空一切,鄙弃一切,真正成为了他应该成为的样子。

此时一场梦醒,心上却被压了千斤巨石一般,沉重的叫他喘不过气来。

真可笑。

他想,大概是前两日山林深处那一场重逢加上连日奔波,才叫他胡思乱想,做了一场荒唐的梦,甩甩头就能忘个彻底,可是后面,当连续半年夜夜都会重复同样的梦境时,许明修终于恐慌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