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番外·两世(下)

他承认,自己曾经对那位行事别具一格的长公主很有些刮目相看的,可是同一个梦境,连梦中细节情愫都分毫不差的频繁重复演绎时,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不对。

时间过渡到八月中秋。

年中忠勇侯寿辰,许行舟回京了一趟,回来带了个消息:“今年的中秋陛下准备大办,届时万国来朝,普天同庆,周边列国都已经陆续递了国书上来,京里如今可是热闹的很。谢景晗那丫头再熬一年就要二十一了,瞧着这会儿是太后与陛下都急了,说是大办中秋国宴,实际上是准备摆擂台给那难缠的长公主招亲。”

陵王府的小郡主谢景晗,是他的初心,没有那么容易被释怀。

但是如今随着时光流逝,人生阅历逐渐丰富起来,有些少年时候的情愫确实已经逐渐淡漠,不再那么刻骨铭心的难熬。

彼时天才蒙蒙亮,许明修一如既往刚从噩梦中惊醒,心上被那种悲怆荒凉感压抑的沉重滋味儿一时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满头大汗的坐在床上,突然想,他最好得是赶回京去见一个人,不能再继续这样浑浑噩噩的混下去了。

他孤身赶回京城已经是中秋前两日,没有回许家,也没先赶着进宫面圣,而是趁夜潜入了软禁谢景时的宅院。

谢景时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人,上辈子经历大风大浪无数,虽然被软禁的生活不尽人意,他一开始也以为自己必是不堪受辱,很快就会自刎一了百了,可事实上他最后却并没有那么做。

谢景昭与他还是不同的,既然答应了他父皇会善待他们兄弟,就当真没有再为难报复,甚至连这里的守卫和伺候的宫人都训的服服帖帖,没有人捧高踩低的为难他。

以往过惯了日理万机勾心斗角,夜不能寐的日子,如今做个闲散的废人倒也惬意,只是——

失去了自由罢了。

谢景时如今反而不骄不躁,既然日子还过得去,他就想多看看谢景昭如今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究竟能过出怎样与他截然不同的日子来。

许明修深夜闯入,他也不见吃惊意外,只是从窗前转身,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笑了:“看起来并不见着怎样的春风得意,怎的,这几年混得不好?”

许明修面无表情的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一时间戒备心重,便没有说话。

谢景时等了他一会儿,再次主动开口:“有话就直说吧。”

许明修视线依旧不敢离开他脸上,唯恐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的细节,暗暗提了口气,道出了他那个诡异梦境里的事。

他说:“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反反复复的重复做这样同一个梦。当年殿下为何就认定了我会背叛,所以决定先发制人的要杀我?”

这个疑问,困了他许多年,一直找不到答案。

直到最近,他快被那个噩梦折磨疯了,突然就联想到谢景时种种不合情理的举动上,他的那个梦里,虽然谢景晗是主角,但是不可避免的也带出了一些和谢景时有关的事。

梦境与现实的偏差与冲击,这其中仿佛有着某些微妙的联系。

他问得十分克制稳健,谢景时还是从他的神情语气中看出了明显的紧张与忐忑。

然后,他就洋洋洒洒的笑了。

许明修从那宅子里出来时,整个人都更加恍惚混乱了。

谢景时的话印证了他心中猜测,原来那场梦真的不只是一个梦境那么简单,曾经不惜一切追逐他的小姑娘,曾经浑身浴血身躯在他怀里冷掉的小姑娘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曾经他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的感情,谢景时却言辞犀利的说他是爱惨了那个肆意明媚的姑娘,所以自她以后,他的眼里心里,乃至于身边都再容不下别的女人。

因为谢景时认定了谢景晗会是他命里的劫,所以他安排他去毒杀谢景昭,屡次与陵王府为难作对……可最终还是忌惮,怕他终究会为了谢景晗背叛,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

心脏里血液倒流,十分的难受。

许明修一时有些难以面对自己的曾经和现在。

他梦里的那段感情,压抑而痛苦,是他迄今为止也不敢去承认的,而这辈子物是人非,那个曾经只想追逐他的姑娘已经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将他远远地丢弃在半途。

她现在想要找个人嫁了,却并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其实往事如烟,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的,是吧?

现在为一切找到了答案,寻到了真相,就可以释怀了……

至少次日一早,在他打上招亲的擂台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迎鹤楼前的招亲擂台自八月初一开始,摆到如今已近半月,谢景晗确实觉得自己该找个人嫁了,所以心里并无抵触,是实实在在在打招亲的主意,只是和以往数次议亲时候的心境一样,没什么期盼和波澜。

这几日,她甚至是叫身边的人重新整理府邸,收拾庭院,好方便不久之后布置新房。

贴身的几个婢女将她屋子里的箱笼也都一一搬出来,把里面存放不用的旧的衣物首饰好换去库房。

她百无聊赖坐在桌旁,一个一个盒子打开来看。

有个匣子里是放的前几年一些不起眼的杂物,都是零零碎碎不值钱的东西,她信手在里面翻了翻,摸到一根金簪。

这簪子算是这匣子里面最值钱金贵的。

她一眼没认出来,拿在手里仔细辨认之后才恍惚记得——

这是多年前宫变前夕许明修夹带纸条密信塞进她包袱里的那根发簪。

时间过去的太久,其实她一直也没想明白许明修到底为什么临阵倒戈,还要费劲传了这个纸条给她,那时候他明明已经跟太上皇投诚,并且得了太上皇不会牵累忠勇侯府的许诺了。

多此一举,仅是为了在她皇兄面前多留一份人情么?

这个问题,当年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一直没能想明白,后来就抛之脑后,没再想了,横竖就只是个利欲熏心,诡谲狡诈的人罢了。

她扭开发簪上的机关,又合上,无聊的把玩,然后府里派去擂台盯着的女官就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殿下,擂台那边……”

谢景晗进宫去见过她兄嫂出来的时候,特意绕到了南华门走。

许明修白天不要命的将擂台上残存的对手全部打下来之后就跪在了这里,可是谢景昭没见他。

此刻已经是晚上,宫门上的灯笼挂的太高,火光不足以照亮夜色,他鼻青脸肿的跪在一片黑暗中。

谢景晗脚步轻盈的从宫门里走出来。

他目光本就是不卑不亢的直视前方,宫门打开时候他就看见了她。

少女的眉目依旧美丽又明媚,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眸光灿烂更胜天上星河。

只是她的神情太过桀骜了,与他梦境中那个笑起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姑娘还是不太一样的。

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心上积压了多年的情感泛滥,涌现成绵绵密密的疼。

他用力的抿住了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怕极了她就这样走过去,从此以后自己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他手指蜷缩着,犹豫想要伸手去拽她的衣摆,然则谢景晗却走到他面前站住了脚步。

她的表情依旧明艳,却带了几分高高在上与目中无人的矜贵,笑吟吟道:“我朝祖制,驸马只能领虚职。皇兄虽然愿意为本宫破例,但本宫不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叫他为难,所以我拒绝了他。”

许明修眼眶酸胀,他用力的掐着自己掌心,目光却依旧一动不动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庞。

谢景晗等了会儿,见他没有爬起来甩袖走人的意思,才又语气轻快的继续说道:“夺职入赘,或者起身走人,你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

他跪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解下军中令牌和自己的佩剑,一并交给御林军呈送谢景昭了。

或者,他们并不信他,以为他是在玩心机,想要以退为进。

许明修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黯哑,一字一句:“臣愿意解甲归田,从此留在京中,常伴殿下左右。”

曾经,他被功名利禄迷了眼,至死也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拒绝承认他也是个会为情所动,没出息的俗人。

终其一生,他以为他守住了自己毕生的骄傲与骨气。

可是如今从头再来,正视那段过往才发现——

曾经错失与毁灭的遗憾,他并不想再经历一次。

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已经不会再像是曾经那样飞蛾扑火般爱他,可她存在的本身就是这世上最明媚耀眼的一束光,与她并行,他当以为荣。

谢景晗歪了歪头,就又漫不经心的笑了。

她确实算不上爱他,但起码他比她以往认识的那些人都更有趣,也更叫她感兴趣,人生一世那么漫长,总要找点能叫自己感兴趣的事做才好。

她重新举步,自他身边走过。

许明修爬起来,默默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番外没有日更,写的有点拖拉,再次感谢大宝贝们的耐心陪伴,完美收官。

我最近的想法有点多,又觉得写不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刚好家里有点别的事要忙,所以新文要缓一缓,就不准备马上开了,希望下次回来还能见到大家,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