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番外·锦烟篇

他甚至也未曾亲自开口嘱咐过她什么,两人之间自有一番默契,次日他走前留下丰厚的赏钱,她等开了房门出去,私下被姐妹们艳羡追问时自然也不会拆台。

于是人人艳羡,甚至怂恿她再加把劲,哄着小王爷将她领回王府去做个姨娘。

锦烟能做得这楼里花魁,除了色艺双绝之外,最大的本事自然更是会来事儿,上到鸨母,下到楼里的丫鬟婆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她也是一等一。

姐妹们打趣,她就随口应付着,面有难色称王府的门第太高,不太好办,也是一副野心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私底下却从来不当真。

她是向来都比旁人看得更清楚,莫说是王府,便是寻常高门大户的官宦人家也不可能是她这样青楼女子的归宿。

她这样的出身,纵使有着千般手段能勾住男人,终究是太过卑贱,在那些贵人眼里,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而以色侍人,又终究不是个长久营生,若真进了哪家的宅子,那家的正妻,甚至哪怕是出身稍微好些的妾室,真要碾死她这样的人也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难几分。

所以,在小陵王身上,锦烟是向来拎得清的。

小王爷瞧不上她,约莫是觉得她这样的女子脏,不配伺候他。

这话说起来虽是有些扎心,可再是扎心,锦烟起码不会自欺欺人,她承认这就是事实,她确实是不配。

她从八岁到二十有四,在这玉宵楼里什么没见过?

她们这样的女子都是攀附着男人生存的菟丝花,却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男人根本就靠不住。

所以,即使是出色如小陵王这样的人,她也只稀罕他给的赏钱,不会去稀罕他这个人。

青楼女子对男人来说算什么?不过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就如是那位杜九公子那样,将“逢场作戏”四个字,每逢都能演绎的淋漓尽致。

再真实一点,就如是许家那位六公子,每每也是跟着一起来喝酒看舞听曲儿,可是到了留宿的环节就一脸严肃的溜了,如此几次之后就有人从犄角旮旯里探听到了消息,都说他是已有心上人的,似乎正是陵王府的小郡主。

所以,他在外守身如玉不肯胡来这事儿也便有了来处。

看吧,她们这样的女子与男人真正看在眼里捧在心上,并且想要娶回家的姑娘本就是不一样的。

她们出现在男人身边,就只能算是污点,哪儿来的什么情爱真心?

后来开元二十六年年中,那位向来待人冷傲凉薄的小王爷,可以说是突如其来的传了婚讯出来。

王府的办事效率雷厉风行,消息传出,已经是王府深居简出的太妃娘娘亲自出山去了女方家里提亲。

陵王府看中的未来王妃,出身在贵胄云集的京城里虽是算不得太高,但是堂堂长宁伯府的嫡小姐,这样的出身也是叫锦烟这样的女子看一眼都会觉得自惭形秽的。

因为王府议亲一事颇有几分曲折,那阵子楼里姑娘们私底下多是在酸溜溜的议论此事。

那些清贵人家,有人会觉得小陵王一副纨绔习气,议亲的时候瞧不上,可单就冲着王府的泼天富贵,小王爷尊贵的身份和绝俗的样貌,这样的人一辈子都遇不上几个。

因为据说长宁伯府的那位姑娘是在乡下养大的,怕没什么见识和好修养,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背地里嘲讽议论,说到底还是因为艳羡。

彼时锦烟手里已经攒下了不薄的家底,想要自赎自身绝对是够了。

可是如今她且还不到人老色衰时,身上还有压榨价值,鸨母必然不肯轻易放过她,于是她配合小王爷多番演戏的好处便是时候拿回来了……

再下一次杜明朗和几个朋友过去时,她便央到杜明朗面前,请他帮忙给小王爷带个信,想求小王爷开金口替她往鸨母跟前说一句,准她赎身出去。

当然,她绝没有任何要胁迫小王爷,甚至欲擒故纵想进王府的意思。

敢这么做,是因为她够精明。

人人都说小陵王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她可不这么认为,就如是当他每每留宿,却连一句嘱咐或者威胁封她口的话都没有,锦烟便知,这小王爷绝不可能是心宽大意至此,他能这么放心,只能说明他也是已经明里暗里将自己的为人品行之类都摸透了,知道自己足够识时务,这才敢于用她。

她只图银子,不图人,更不好奇。

就如是尽管心里也一直纳闷,小王爷他这般做戏是为了给谁看的却从来不问一样……

她这个人极懂事儿懂规矩的。

杜九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满口答应着去给她送了信。

小王爷自然不会为了她这点子破事还特意跑一趟玉宵楼,但是次日他身边小厮就过来,见了鸨母,并且又给了她五百两银票。

行事,依旧是小陵王惯有的风格,拍了银票便走,不带一句口信的。

鸨母当日便叫了她去谈这事儿,因着楼子里暂时没有能顶替她的姑娘,鸨母态度极好的求她再多呆上两三个月。

锦烟用了自己积蓄的九成以上才得以赎身出来,鸨母还了她身契,她答应待到十月初再走,也算是避开了小陵王议亲的这个敏感时机,省得叫人猜疑她是因为和小王爷勾搭才被小王爷着急忙慌的赶在婚前赶走的。

锦烟并不了解那位小王爷,始终也没瞧透他是个怎样的人,本以为他那样的人冷傲至极,怕是任何人也难焐热……

但至少有一点,自那以后,她没再见过对方,对方也没再来过这玉宵楼,仿佛真就收心准备娶妻好好过日子了。

当然,这些都与锦烟无关,她也不关心。

后来的七夕夜里,她在画舫上有个局子,也出了门。

那夜的庙会极是热闹。

彼时她没了身契约束,虽是去赴局子的,心境却与以往不同,也在街上逛着买了好些个小玩意儿。

然后那一晚,便在街上瞧见了老熟人那位杜九郎——

杜太傅最是出类拔萃,才华斐然的一个儿子。

如果认真读书参加科考,必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必定可以创造杜氏一族的下一个辉煌。可是偏偏这位不争气,从小到大不好功名,唯独喜好风花雪月,经常闹的家里鸡飞狗跳,老父亲暴跳如雷,杜家也时不时就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这位杜九郎虽然没有正式成婚,可是两年前就养了个外室。

因为那姑娘家道中落又走投无路,被人牙子骗了,原也是要卖去玉宵楼的。那是个现成懂诗书的,模样生得也不差,姑娘发现自己即将被卖去烟花之地,寻死觅活的不肯,刚巧那日杜九郎也在楼里吃酒,便出了双倍价钱将她买了回去。不敢带回家,便安置在了外头,但是这件事不可能被捂住,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据说杜太傅亲自带人将他从那宅子绑回去,狠狠的打了一顿,叫他将人遣走,他却不肯,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

细数起来,这位杜九郎这些年欠下的风流债不少,但真肯将人领回去养起来的那还是唯一一个,所以认识他的姑娘们私底下也多议论,猜那姑娘是对了他的胃口,也嫉妒那姑娘好命的。

然而那一日,锦烟却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他。

见那位儒雅隽秀的贵公子,笑容都有些克制的浅浅,将手里提着的兔子花灯给了面前的少女。

那姑娘明眸皓齿,容色灿烂,张扬与明媚全都印刻在骨子里,那种生而尊贵的风采,是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永远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当时隔着远,锦烟没听见杜九郎都与她说了什么,但是那姑娘接过灯的举止却很有几分随意,没有得了心上人礼物的那种娇羞与雀跃,就是随意接了个小玩意儿的模样,之后又说了两句话便带着随从独自挤进人群里,渐行渐远。

杜九郎眸中笑意,也就渐渐地跟着淡了,散了。

他看着灯火璀璨的整条街,一个人在热闹的街头站着就没再动过,即使那姑娘的背影已经再也看不到。

后来因为请客的主人家临时有事,锦烟那局子取消,便没有上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