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番外·锦烟篇

玉宵楼的花魁锦烟,八岁上就被卖进了楼子里。

彼时她家里母亲终于生了男丁,可是实在家贫养不起那么多张嘴,又想多给弟弟积攒一些家底,便从三个女娃娃里头挑选了她出来卖。

那时候她家里地方小,一家六口人挤在一个小院子里,夜里一张大炕,所有人挨着一排躺下。

那天半夜爹弟弟要吃夜奶,哭闹,她被吵醒就没再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爹娘重新哄睡了弟弟,约莫是觉得她们姊妹几个都睡了,便商量起这事儿。

她爹说:“大丫头十三可以议亲了,但凡是定了亲事多少都能拿些聘礼钱回来,只是你这才刚生产,又要带孩子,身子又不好,我想着还是得将她在家里再多留两年,帮衬着好干活儿。三丫头才四岁,长相又磕碜,牙婆说了她这样的该是没有人家肯要,倒是咱们二丫头生得水灵,她说能给要个好价钱,起码这个数。”

锦烟用被子捂了半边脸,侧身躺在被窝里。

她们姊妹三个睡的同一个被窝,被子是夏天刚重新弹了棉花翻新过的,奈何家里穷,被子其实不厚,大冬天里也不够暖和,好在炕灶里烧足了柴火,姐妹三个互相依偎着取暖,还不算太难受。

小女孩咬着已经很脏却没的换的被子一角,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身后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娘开始啜泣哽咽:“她爹,你真想好了?要将二丫头卖去那种地方?”

她爹的叹气声也是一声比一声更沉重:“也可以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可是这般年岁的丫头一旦入府,人家主人家就必是要签了死契才放心的。总归送出去就不再是咱家的人……还不如多换几两银子,你要调理身子,这个小的……你总也是想要他将来过的好些吧?”

她娘压着声音继续抹泪:“可是你把闺女卖到那种地方,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以后大丫头和三丫头怎么说亲事?就是咱们也得被邻里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爹说:“我打算过了,等拿了银子咱们一家就离开京城,住到乡下去,置办几亩好田,还能剩下一些银钱,都攒着,将来也叫儿子读书,好好的挣个前程。”

锦烟打小儿就聪明,很有几分机灵劲儿,有些事情她是知道的。

她爹虽是个没出息的,但却颇有几分心气儿,一直很看重一家子良家的身份,所以咬牙不肯卖去大户人家家里为奴为仆,就靠着一辆牛车帮着前面街上几个铺子的掌柜们拉拉货维持生计。

而她母亲体弱,干不得重活儿,只能做些缝补浆洗的营生,不生孩子不养胎的时候就给大户人家做帮佣。

他们挣扎至今,就为着生出个男丁延续香火。

现在儿子终于有了,她爹开始为了一家人做下一步的打算本也是没错的。

只是——

她被选出来做为成全一家人“下一步”的弃子。

彼时小小的孩子,心里不是没有委屈没有怨的,可是整个后半夜她都咬着被角一声也没吭,因为心里也清楚,这一家人到这里确实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娘生了弟弟之后,又落了病根,弟弟妹妹都还小,唯一能帮衬着爹做劳力的就只有大姐,听他们那意思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卖她的姐姐妹妹,只是妹妹太小没人要,姐姐又能帮衬家里,再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姐姐和妹妹的样貌都没她生的好,卖不上好价钱。

第二天起身,她娘先打发了姐姐带着妹妹去河边洗衣裳,又单独拿了头一年过年给她做的那身新衣裳。

那衣裳就过年的时候穿了半个月就没舍得再碰,而她小姑娘每年都长个儿,这时候再拿出来已经有些小了。

娘一边给她打扮,一边几度忍不住往旁边别过脸去擦泪,最后通红着一双眼睛将她推出屋子,都没敢再看她第二眼。

她爹带着她出门,在街上花了两文钱给她买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面,肉汤煮的,特别的香。

他自己就抄着手坐在对面看着,没舍得给自己也买一碗。

她那时候心里其实是怨恨着他的,可是透过面里升腾起来的雾气看着面前沟壑横行沧桑的一张脸,突然也有几分释然——

她是被放弃了,但是爹娘的初衷却是为了叫家里的其他人活得更好,用她一个换了全家,她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吃完了面,他爹将她送去了牙婆那,拿走了十五两银子。

走的时候也是红着一双眼睛,头也不回,逃似的。

她也没哭,看着那个背影消失的陌生门口,心里有种荒凉又恐怖的感觉,因为突然意识到自此以后她再没有家了,哪怕再是穷困潦倒的一个家……

她身后也没有了。

以后就是一株无根的浮萍,只能自己管着自己这条命。

好或者坏,生,也或者死!

牙婆甚至没给她去想她爹娘或者会舍不得,又反悔回来赎她的机会,随后她就被送去了玉宵楼。

楼里的婆子挑选牲口货物一样,粗库的将她拖进一间屋子里,从脸蛋儿到身体,一寸一寸剥光了仔细查看无误,牙婆从鸨母手里拿走了二十两整银和一把酒钱。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六,离着新的一年只差四天。

后面连着整整四天,她都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没有饭吃。

那几天她抱着自己小小的身体坐在角落里,心里怕得慌,怕自己就这样被人遗忘给饿死了,甚至想要求救求饶都不知道该找谁,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在哪里。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才明白,这就是鸨母给的下马威,并且以此试探新人的心性儿脾气的。

楼里的鸨母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可是因为身后没有退路,她也没想过要跑。

年三十吃了一顿饱饭被放出来之后,她开始在楼里手脚勤快尽职尽责的做了两年打杂小丫鬟,眼瞅着十一岁上容貌又长开了些,没有变丑也不曾有要长残的迹象,鸨母才停了她的活计,将人单独关到后院,请了师傅专门教导。

从认字到填词唱曲儿,琴棋书画到歌舞。

也是从那时起,她有了个像样的名字——锦烟。

锦烟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也知道做这一行的女子往往被人轻贱瞧不起,有人被卖进来就日日哭夜夜闹,甚至试图逃走,再被抓回来打的遍体鳞伤。她不觉得她们这样抗争不对,但是她自己从未这般做过,在家几年才得一件新衣裳,还穿几次就要留给妹妹了,饭也吃不饱,经常饿肚子,可是在这楼里,哪怕也是穿旧衣,吃剩饭,她至少可以吃饱穿暖了……

对于将“活着”二字做最后底线的人而言,什么傲骨铮铮,世俗眼光都是奢侈,她在乎不起的东西。

鸨母让她学东西,她也不抗拒,甚至特别努力,每一样都认真刻苦的学。

她的样貌本就生得极好,在这楼子里数一数二,十四岁上开始接客,会的东西多了,身价就高了,虽是依旧身不由己,但是所能选择的余地却是实打实的比旁人都宽泛了许多,不是一掷千金的贵客,见不得她的面。

按照大越的朝廷法度,官员禁止狎妓,但是家家都有不肖子孙,京城里的青楼楚馆,大小教坊出入的从来都不乏贵客。

杜九公子和小陵王那帮人开始进出玉宵楼,锦烟年岁已过双十。

做她们这一行的,年岁大起来,处境就会慢慢的越来越不好,很多人都是趁着姿色尚可时搭上哪位恩客,求着被对方赎出去做个妾室,总算是后半生有个归宿。

锦烟做为玉宵楼的花魁,脚下的路走的自然比她楼里其他的任何姐妹都要更宽泛些,每逢那群公子哥儿在楼里饮宴留宿,陵王府的小王爷就是她的入幕之宾。

只是——

锦烟和这位尊贵的小王爷之间有个秘密。

那便是小王爷留宿归留宿,却从未碰过她,每逢关起门来,甚至连她的绣床都不上,直接和衣在屋里榻上睡一宿。

他那样的人,在人前都是冷傲矜贵的,私底下通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只会更加幽冷,甚至强势。

锦烟也不主动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