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番外·锦烟篇

再后来街口的牌坊那边出了惊马的事故,锦烟也刚好在附近,带着丫头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那是她第二次看见了那个姑娘,也看见了尾随她,沉默站在暗巷里的杜九郎。

那姑娘抢着去救人,随手将花灯扔了。

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飞快的将灯捡起,熄了里面烛火。

但他并没有从那条暗巷里走出来,只是看了街上一会儿,默默将花灯放在了地上,又转身走了。

那条巷子又窄又僻静,他的背影渐渐被黑夜吞没。

没有一个字的言语,锦烟从他那背影里却看出了几分爱而不得的悲怆与苍凉。

其实杜家与陵王府明明也算门当户对了,那时候她想不明白。

小陵王成婚在那年的八月里,速度快的很是出人意料,但是锦烟的计划没变,九月一过,她便去官府签了路引,远远地走了。

没去找曾经的家人和亲人,当初的一件新衣,一顿饱饭,用了十五两银子,已经将一家人的情分了断,她既不想念他们,也不想回去给他们添堵,就一个人远远地走了,去到遥远的他乡,开了一家小小的胭脂铺子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静日子。

后来她遇到一个人,打从心底里觉得喜欢他,一个干净儒雅,和她说话甚至会腼腆脸红的读书人。

那一年,他住在她隔壁,隔了一个墙头,每每深夜还能听见他诵读诗书的声音。

他说不介意她年岁比他长,也不介意她是个寡妇,他说乡试之后,等自己有了功名就想娶她。

青涩的男子,红着脸,局促揪着衣角与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她仿佛才终于走出了曾经经年的不堪,真正做回了一个市井寻常的人的模样,找回了做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感和心情。

如果平心而论,她其实是愿意嫁给他的。

可是——

她前面以色侍人讨生活的那几年,在楼里被灌了药,不能有孩子。

真心悦爱一人,便舍不得将他拖下深渊,承受她所带来的委屈。

最后,她忍痛拒绝,并且关了铺子,离开了那个地方。

可是自那以后,心境变了,便很难静下来,她没有办法再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重新找一个陌生的地方安顿下来。

之后,她又走了很多地方。

某年某月再回京城,那时候已经没人再认得她。

她租下一个僻静的小院住下,心里却依旧不能平静,甚至日积月累开始越发的憎恨当初卖掉她的家人,和曾经那段不堪的过往,完全不知道该是何去何从。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半月后的某一天,跟着照顾她的小丫头从外面卖菜回来,没来得及关上的门缝间锦烟才赫然发现门前刚好走过的人居然是那位芝兰玉树的杜九郎。

十余年过去,他的容貌竟没大改。

原来,他就住在隔壁。

带着他那外室一起,依旧不考功名,也没被杜老太傅重新接纳回家,守着一个温柔小意的外室和一个小院,每日里还是一副儒雅谦逊微笑的模样,若不是亲眼见过,锦烟几乎从来瞧不透这人眼底的伤。

那时候文鸢长公主也已经成亲数年。

锦烟自己如今心里也住了一个人,她便知道,杜九郎的心里也一定还装着她。

那时她还曾遗憾的想,若不是杜九郎一时没有把持住先养了个外室,或许他再考个功名收收心,就有可能与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喜结连理了。

只可惜,从前游戏人生犯了错,再到后来遇到真心喜欢之人,便失去了追求她的资格。

锦烟住在这院子里,依旧兴致不高,深居简出,是以杜九郎一直也不知道这边的邻里是旧相识。

后来没过多久,杜老太傅故去。

杜九郎的外室自然没资格回杜家奔丧,某个深夜他被杜家来人叫走,等到再回来已经是将近一月之后。

那日太阳正好,锦烟抱了被褥到院子里来晒,杜家的马车从门前走过。

杜家人似乎都极是瞧不上他那外室,送他的人便没有进去,在门口下了马车之后,他又拉住了杜九郎的手:“老九,有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说。早些年不知道你与父亲的良苦用心,我还总是责怪你不思进取……也不是我,其实这里头父亲是最心痛的,他虽是嘴上不说,却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你……是咱们整个杜家都对不住你。”

说着,竟是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父亲那只是老毛病犯了,惜才之心,倒也不是对着我的。”杜九郎的声音依旧明朗,带着玩世不恭的洒脱笑意,“三哥,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父亲的顾虑是对的,之前他的声势太过,满朝半数以上的文官都几乎是我杜氏一族的门生,杜家的声势做大到那般地步,确实已经顶天了,若再拔尖儿出头下去,必有灾殃。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当官的瘾,就这样,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逍遥自在。”

杜三爷的心情却并未放轻松:“我知道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都是多说无益,可能也是因为父亲突然故去,如今……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杜九郎道:“你明日便要和大哥一起扶棺回老家安葬父亲,我这方姝不日就要临盆,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辛苦你们了。还有……你跟家里兄长们说,丁忧这事儿倒是不必过分忧心了,陛下那人还是豁达的。”

他说着,就又笑了起来:“我这些年逍遥度日也不算毫无建树,至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攀的不错,也算因祸得福了。”

“你啊……”杜三爷终于忍俊不禁。

兄弟两个又互相道了两句家常,不过是彼此安抚的话,家里老爷子刚走,两人情绪都不大好,然后杜三爷的马车便离开了。

锦烟站在院子里听着,却久久没有听见隔壁杜九郎开门进院子的声音。

杜家的杜太傅曾经桃李满天下,在朝臣当中的声望很高,而如今细数,他的儿孙里在官场的也都只剩下一些中规中矩的人物了,官位做的最高的杜三爷也不过才到正四品。

这一日她才终于明白,杜九郎所经历的不是生不逢时的错失,而是心如刀绞的放弃。

为了叫皇帝叫朝廷放心,杜家父子一唱一和演了三十载的戏。

惊才绝艳的杜家小公子,放弃了自己的仕途。他与陛下幼年便是玩伴,应该是与许六公子一样都是早就和文鸢长公主相熟了,可是因为背负在他身上的家族使命,他却明明有余力偏又不能叫自己变得优秀,去争取他心上的那个姑娘,甚至于他纳了这一房外室,是不是当初都是为了逼迫自己死心才故意为之?

为了迫使自己放弃,便狠心将自己变成一个永远都配不上她的人……

谁的生平,没有一两件委曲求全的憾事?

卑贱如她,如是。

出身高贵如那位杜家九公子,亦如是!

锦烟突然也便觉得释然了。

人不可以太贪心,自己选择守护成全了某个人或者某些东西,相应的就得在别的方面妥协和让步。

只是,这憾恨,终究成了留在心上疤,必将一生相随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来啦。

其实这一篇不是写给锦烟的,毕竟是个全文只出了一次人名的人物,实在是没有必要番外给她,这个番外是给杜九郎的,我们小王爷和芮芮子一对一的感情没啥波折,相对而言,小郡主就要精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