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金池将他定义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原本高大健壮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脱型,这也是当然的,胃切除得只剩一点点,如今只能少食多餐。傅金池打开自己带来的保温盒,里面样样都是清淡却营养的小食,每样都按照傅之章的口味来的,比专业营养师配的寡淡的病号饭不知强了多少。

傅金池耐心而娴熟地将小桌板铺到他的面前,摆好碗筷。如有必要,还可以亲手喂他。

傅之章坐起来,艰难地喘息:“也就你是个好的。现在除了你,看看还有谁来管我?”

傅金池微笑着说:“爸,您这又是说的哪里话。你肯定会好起来,长命百岁的。”

在他的微笑里,又掺杂着恰如其分的悲伤和难过。

傅之章摆摆枯瘦的手叹气,像是豁达地看透了宿命:“唉,难喽。”

谁能看出,在罹患胃癌的头两年,有一阵子,傅之章还要命人化验,看他带来的东西里有没有慢性毒素,或者对癌症治疗有妨碍的成分 那当然是没有的。

直到后来有天,傅之章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可笑,便取消了这个程序。或许由于那时候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整个人的态度却变得越发温和可亲起来。

都给董事长傅为山?自然是不甘心的,没这个道理。

而在更早的时候,傅之章说一不二的那些年里,同样更不会想出“验毒”这种滑稽戏的。

那么强大的傅之章,谁会敢害他呢?

他只会漠然地看一眼傅金池,心情好了,尝一口汤,却冷语:“搞得自己像个丫鬟一样。”

然而私底下,傅金池的母亲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傅金池从懂事开始就在听她灌输:“你不要听你爸爸口头上怎么说。男人都是喜欢别人讨好的,他喜欢我的手艺,我就都教给你。你得讨好他,让他喜欢你,不然,咱们娘俩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的母亲是个温婉小意的人,懂的是“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抓住他的胃”那一套。

她也只懂得那一套,傅之章偶尔会来到母子俩住的地方看望,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她带着儿子,像被皇帝宠幸的妃嫔一样,低眉顺眼、伏首贴耳、唯唯诺诺。

到后来,傅金池长得越大,也越像她的翻版。

什么男人不会做家事,这是可以锻炼出来的。

对位居弱小的人来说,“讨好”是一项训练有素的特长。

傅太太虽恨傅之章,却觉得傅之章有个比喻很贴切,她也轻蔑地嘲笑私生子是个丫鬟命。

名字再好有什么用,丫鬟生的儿子,就只配伺候人。

随着癌细胞不断扩散,傅之章逐渐恶化的身体状况,瞒得住一年两年,瞒不住三年五年。他还在艰难地跟病魔斗争的时候,外头就已经风风雨雨,满地都是打听他还能活多久的人。

打听的真正目的,却大多是盼着他什么时候能死。

此时,傅之章再看着身边照顾自己的这个儿子,就不是“丫鬟”,而是“孝子”了。

当然傅为山偶尔也会来探望父亲。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正牌少爷,毕竟要忙于公司的事,大多数时候,来了只是在床边坐一坐,听医生讲几句病情,向傅之章汇报几句生意上的情况。

傅为山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哪能指望他会照顾别人。

像他们这个阶层,护理病人有佣人、保姆、护工,谁会需要亲自动手?

傅为山也很难体会到,长期卧病在床数日子的患者,内心是如何苦闷。

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道理傅之章都知道。只是,有天天陪在床前的、温情脉脉的长子做对比……

他想,自己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到头来才发现,居然还是私生子最和自己亲近。

有次傅之章听到,连傅为山也在外头问医生:“我父亲还剩下多长时间?”

他瞪着天花板,醒了一夜 毕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和肺,也折磨得人难以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