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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先生真是个直接的人啊,于妮略拘谨地问了好,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有些凌乱,不常用到的地方有灰尘,显然并不经常打扫。

“暖水壶里有热水,自己倒。”

“好,谢谢华先生。”于妮拿起桌上手写的英文资料翻了一遍,略微生疏地给打字机上纸,噼里啪啦工作起来。华先生看了她纤瘦的背影一眼,又回头往右后方的窗户望了一眼,巷子里放了些杂物,很安静。

史行来到中友会社院门口,一个日本人正呵斥一个穿着破棉衣的中国老人。

他说中国话也带着讲日语时的暗哑,“这个院子已被帝国征用,你,滚开这里!”

那个老人苦着脸,把手揣在起球的大衣袖筒里,指着院子,“……当初讲好租用,饭店交到你们手里嘎久没付过钞票……家里揭不开锅……”

日本人按着他的脑袋一推,老人倒在地上。

“房子破烂,你应先交修理费!”

“还找我要修理费?”

老人挣扎起身,日本人按着他的脑袋向后拧,老人丝毫不敢还手,身体踉跄着后转,趴到地上。“我的房子……”

日本人哈哈大笑,掏出枪。

老人慌张地双手撑地向后挪,“伐要了伐要了……”爬起来就跑。

日本人瞧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蔑视地瞟了史行一眼,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史行目睹这一切,感到无比愤怒。这些人日本人比强盗更甚,手中的一切都源自掠夺,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正张开贪婪的巨口吞噬着中国!

他压抑着憋屈和愤怒通过了两层门岗进入中友会社小楼。

从这一刻起,史行不再是难民,而是读过中学,曾经在日本生活过,旁听过九州大学课程的民国人。这是一个新的身份,是朱启臣经过深思熟虑为他安排的,目的是什么?恐怕不仅仅是搪塞公司的招聘那么简单。他顺着楼梯一步一步走向三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往往生活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糟,人的脆弱和坚强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

朱启臣的办公桌正对门,斜后方也有一扇窗户,冬日上海的天气总是阴阴沉沉的,天光偷偷摸摸,婉转曲折地绕过他干瘦的身体铺向桌面。

脚步声响起,朱启臣仿佛期盼这一刻很久了,直起身体看着门一点点拉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清秀脸庞。直到此刻,压在他心头的大石方才落下。朱启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会如何选择,如果没有杀日本人那件事,他还可以把史行看做为了挣钱可以折下身段,放下自尊的人。但当那块石头反复举起又落下,砸扁了日本浪人的脑袋时,朱启臣明白:此人有自己的道德风骨,并不好掌控,但同时决心要把史行拉进自己的阵营。是的,他需要这个帮手。不再仅仅是应对公司的招聘需求,拉自己人占位这么简单。

史行注意到办公室里只有朱启臣一人,拉上门正色道:“朱先生,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伐要急。”朱启臣笑微微地把他拉到靠门的一张办工作坐下,又为他沏了杯茶,“年轻人火气嘎旺哦,早饭切过了伐?”史行皱眉,“你之前没告诉我这里是日——”

“——嘘。”朱启臣朝朝门口使眼色,轻微的脚步声响了两下,门开了,露出平冈那张温和的脸,史行站起来。

朱启臣一看到到他就绷起脸,用日语幽怨道:“你看上的年轻人来了。”平冈笑起来,“好了朱君,不要这样对待新进社员……请给史君介绍一下业务课。”

朱启臣装作不爱看史行的样子,勉强介绍,“平冈君是我们业务课的课长,总负责人,我们一切听他指挥。”平冈忙打断,“朱君喜欢夸大,真正说起来我实在忝居课长之职,朱君才是业务课之肱骨。”朱启臣忙谦逊,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恭维。

史行仿佛闻到一股屁味。

说起来平冈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中友会社是随着日军占领上海成立的,主要负责接收纺织厂、粮行等敌产。此时英法美等国和日本还未走向对立,所以这里说的敌产主要针对中国商人。平冈作为日本人,又受过高等教育,理所当然担任一课之长。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很不利于开展工作,那就是他不通中文。很多事情都需要副手,由作为系长的上海老油条朱启臣来处理。

平冈到自己办公桌拿了一份资料和表格交给史行,“纺织厂的资料,请熟悉一下。你需要跟随朱君出去谈判,并清点纺织厂仓库货物数量,如实填报。”

于妮的手指肚已经敲麻了,从不知道打字原来也是个力气活。她英文不是太好,资料上的内容只能略微看懂一小点,似乎是关于棉花、布料什么的。她转到沙发前的几上去倒热水,余光注意到华先生从办公桌下露出的皮鞋已经很旧了,鞋面像老太太干瘪的脸,又皱又塌拉。于妮想到李延年总说华先生抠门,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