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白琅默然。

虞病清了清嗓子,打个圆场道:“正好这趟结束我也要去扶夜峰,不如一起吧?”

“去见公子期君?”沈砚师微微皱眉。

虞病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沈砚师冷笑道:“少跟这种人来往,总有一天他是要踩着你尸体爬上去的。”

“荆谷建立之初,公子帮过我很多忙,现在扶夜峰有困难,我总不能看着不管。”

沈砚师摇头:“你把写命人介绍过去就差不多了,介入太深对荆谷没有好处。也不看看现在扶夜峰上都是些什么人,佛门叛出的迦楼罗双子,九谕阁叛出的罪器,还有绣鬼人……你讲义气,人家不一定愿意跟你讲。”

虞病还是不说话,看样子是去定了。

沈砚师用手肘轻推了一下白琅:“你是灵虚门的吧?劝劝他啊,不然扶夜峰跟荆谷结盟,你们灵虚门更难办。”

“到了。”白琅装作未闻,遥指玉山。

山峦层叠起伏,中间有铁索连环,一些索道紧贴山势而建,宫殿半嵌在山体之中,看起来与山峰一般惊险巍峨。

书匣撞上岸,白琅落水,踩到软软的沙土上,海水的潮湿腥味挥之不去。

虞病朝她伸手:“来。”

白琅自己走上岸,虞病放下手,沈砚师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笑。

“咳咳。”虞病冲他咳嗽几声。

沈砚师擦了擦书匣上的水,将它背在背上,往山中走去:“千里玉绳断,万顷金波开。原本此处也是宫殿的一部分,但是石礼之战中,谢怀崖失去王道庇佑,此处绵延千里的玉绳断开,西海波涛将半边宫殿淹没。所以我们正前方的应该不是前庭,而是后院,你们说谢怀崖都在自己后院里放了些什么?”

面前就是连环索道的起点,所有人都没上前。

索道很窄,一条铁索在脚下,两条铁索在身侧,随着山势不停扭曲倒转。别说踩着它走到宫殿里,就连转个弯白琅都觉得够呛。这时候正好一阵风吹过,两山间的铁索晃晃荡荡,发出玉石般的空响。

“我走前面吧?”虞病体贴地说。

“你会带路吗?”沈砚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铁索走了上去。

他一脚踩上去,后面整条铁索都晃晃荡荡的。因为年代久远,本来用于固定铁索的一些绳环都破损了,随便一动都牵扯到更远处的锁链摇晃。

白琅犹豫道:“我们不能御剑或者飞上去吗?”

虞病张了张嘴,前面的沈砚师回头嘲道:“哪个皇帝会准你从他头顶飞过去?谢怀崖可是权天秉地的王道圣人,我没让你三叩九拜爬上去是因为太慢了,不然那样才最安全。”

虞病无奈地笑了笑:“你先上去。”

白琅踏上铁索,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小心。”虞病也踩了上来,他气息深沉,很快帮忙稳住了摇晃绳索,“是真王之气的压制。”

“从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天之子……”沈砚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五千年前的谕主普遍比现在厉害一些,不,不说谕主,修道者也比现在厉害一些。如果没有猜错,这届神选应该是最后一届神选了,再弱下去是选不出‘神’的,只不过是在一群蚂蚁中选个头大些的而已。”

沈砚师遇上任何事都要发表一番见解,虞病说这是“读书人的通病”,随便听听就是,不用想太多。但白琅总是听得很认真,她总觉得沈砚师每句话都有深意,也许今后才能明白到底是何深意吧。

“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啊你在哪儿?”

走到半空中,沈砚师越发放飞自我。他一边走一边哼不着调的歌,歌声回荡在空山之中,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害怕。

“怎么了?”走着走着,虞病发现前面白琅突然停住了,他忙问,“怕高吗?”

“……我好像看见个人影?”白琅不确定地说。

沈砚师也转过身来,白琅忙退一步,身后虞病被她撞到也没说什么。

“人影?哪里?”沈砚师四下张望。

白琅往刚才所见的地方抬眼看去,云烟缭绕,已然空无一物。

“我看见一道人影在对面的索道上,转眼就消失了。”

沈砚师问:“男人还是女人。”

白琅犹豫道:“女人吧。”

那道人影姿态婀娜,撑一把翠色纸伞,像鹤一样清冷孤立,应该是女人。

“不会吧?”沈砚师往白琅所指的方向看去,大雾开始弥漫,索道前后上下都是一片茫茫白色,“这地方很可能是后宫妃嫔所在,不过她们应该不能在灵山天子死后独活五千年。”

“谢怀崖还有后宫啊……”白琅愣愣地问。

“一夫一妻制可不适合那样的强者。”沈砚师笑道,“谢怀崖修王道圣德,这方面倒还好,风央才是真的荒淫无度。他曾将天下所有美人都收集起来,封入画卷,想纵欲的时候就把她们拿出来玩乐,嫌她们烦了就将画卷烧掉。还有他在位时的种种酒池肉林之举,简直是罄竹难书。”

“不要跑题。”虞病提醒他。

“言归正传,谢怀崖有一妻,不过死得很早。后来的妃嫔多是臣民献上的,都在东天之宫中放着,他也很少接触。”沈砚师从书匣里翻出一册书,然后问白琅,“你再说说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我可能看错了……”

“不,不会。”沈砚师抬眼看她,语气十分认真,“你是映镜人,你看见的绝不会有错。”

白琅细细回想,将匆匆一瞥所见的都说出来:“那女人很高,和你差不多,身材窈窕,气质孤冷,容貌被薄纱遮掩,看不太清。”

“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吗?”

“从额头到侧脸,似乎有些勾玉似的靛蓝色古纹。”

“勾形古纹?”沈砚师把书递给白琅看,书页上描绘着一张星图,六颗明星连缀成钩形,锐利肃杀,阴冷无比。

“就是这个。”

“是勾陈氏。”沈砚师合上书,放回书匣,“她曾经伴随谢怀崖左右,后因暴虐嗜杀被囚于回心宫。她是妖神杀星所化,厉害得很,谢怀崖死后估计她也恢复了一点自由。勾陈氏寿元与天上星宿相齐,活个五千年不在话下,你看见的十有就是她了。”

“你看!”虞病往前一指,沈砚师停下喋喋不休,白琅也往前看去。

刚才突然漫起的白雾消失了,索道已经到头,正前方便是恢弘冷寂的宫殿。宫殿正上方有一块蒙着厚厚尘埃的匾额,上书“回心宫”三字。匾额之下垂着六颗星辰似的宝石,一闪一闪的,清风吹过,彼此碰撞发出叮当声。系着六颗星辰宝石的细线长短不一,将它们在空中摆成勾陈星宿状。

沈砚师试探着往殿内扔了本书,六颗星辰顿时光芒大放,直接将书烧得灰都不剩。

“奇怪,勾陈氏应该出不来,你怎么会看见她?”沈砚师摸着下巴问。

虞病问道:“要进去吗?”

沈砚师又从书匣中取出一卷图纸,在地上铺开,一看就是诸天星宿图。他果断地说:“当然要进去,我们都被迷雾引到这儿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况且你看看山势,这座宫殿背后就是灵山界了,谢怀崖当年搞不好是拿勾陈氏当看门灵兽用的。”

虞病不信:“他也没这么坏吧……”

“我们当中有人修王道功德吗?”白琅突然问道。

虞病和沈砚师对视一眼。

“他。”沈砚师指着虞病说。

“我。”虞病举起手。

“也难怪勾陈氏会引我们过来。”沈砚师坏笑道,“虞谷主,你被她看上了吧?”

虞病脸色一沉:“你让我以真王之气开灵山界门,现在还敢拿这个打趣!”

沈砚师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是年轻人啊……这点戏弄就受不了。等你年纪大点,见识多点,自然什么色相都能看开了。”

“你……”虞病瞪了他一眼,又连忙跟白琅说,“不要听他乱讲。”

白琅一本正经:“我觉得砚师前辈说的有道理,等谷主长大点就不会在意这些了。”

“怎么你也……你比我还小呢。”

忽然,一阵渺然歌声从宫中传出。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扫深殿,待君宴。”

阴风吹动,煞气垒云。匾额上尘埃尽去,焕然如新,殿前落叶一扫而空,阶上青苔枯萎,蛛网土堆消失,整座宫殿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五千年前。

歌声一转三折,哀哀曲曲,愁苦悲切,让人窒息。

“扫深殿,待君宴。”

歌声渐息,三人良久才回过神来。

“一定是位不得了的美人啊。”沈砚师叹道,“可惜,可惜。”

他将星图随意卷起,走到殿前,用一根竹简按顺序敲击星辰宝石。白琅听了会儿,发现他敲宝石的节奏韵律正好与那阵歌声相符。很快星辰宝石发出皲裂声,最后一点点落在地上化作齑粉,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破碎了,天空中阴云更甚,杀伐之意逼得白琅喘不上气。

“你还好吧?”虞病问道,白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虞病皱着眉跟沈砚师说:“为什么把禁制破了?禁制一破,勾陈氏不是更难对付吗?”

“没关系,我们有美男计。”沈砚师无所谓地把竹简扔回去。

“我是来开界门的,不是来引诱五千年前的妖女只为满足你好奇心的!”

“扫深殿,待君宴。”沈砚师掐着嗓子把那首歌唱了一遍,拂袖回首作邀请状,“来共赴欢宴吧。”

他回身进殿,白琅连忙跟上,虞病将她拉住:“太危险了。”

“谷主怕吗?”白琅反问。

“我……”虞病也跟上去,心里使劲咒骂沈砚师。

入殿后又有渺然之声传来,冷寂肃杀之气与婉约哀愁的歌声融合,相杀相抵,难解难分。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

沈砚师顺着歌声跑向寝宫,边跑还边饶有兴致地跟着哼唱。白琅发现他的性格和表面上儒门文士的正气完全不符——他是个非常有娱乐精神而且不拘小节的人。

穿过大殿、别苑、回廊、花园,一路到最里面的寝宫。

“拂象床,待君王。”沈砚师在寝宫阶前停下,回头跟一脸肃穆的虞病说,“你怕不怕?”

“我不会进去的。”虞病表情严厉。

“你不进去也得进去。”沈砚师冷笑一声,抬手扯着虞病就往里推。

虞病抵死不从:“谁知道那杀星会对我做什么!要去你自己去!”

“你没听人家说‘待君王’吗?我不过一介读书人,跟君王差得远呢。你和谢怀崖一样修王道功德,指不定人家老眼昏花一下就认错了,不仅给你开了灵山界门,还把谢怀崖毕生所学交给你。这可是大机缘,快点进去!哎哟,你倒是进去啊!”

白琅见两人拉扯实在激烈,怕他们不慎受伤,于是上前劝架。

“谷主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吧,除了此地肯定还有其他路……”

虞病一把抱住沈砚师的书匣,沈砚师顿时炸毛了:“不要拽我书匣!”

他一个转身乱晃,虞病被甩了下来,白琅被虞病一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刚才紧闭的宫门突然开了,白琅跌进去之后又“砰”一声关上。

门外两人抱着书匣,看着门,半天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