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王世子的忧虑

买活 御井烹香 4733 字 1个月前

和精神脆弱紧张的东瀛人不同,高丽人能歌善舞、喜欢热闹,这样的环境,令他们赞不绝口——对于高丽人来说,他们往往需要儒学来约束自己如火的热情,而王世子正是如此,从小就接受正统儒学教育的他,虽然明显也喜爱街市,但却依然克制着自己,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开口时还是劝诫弟弟,“虽然如此,也要理解大臣们的一片苦心,我们使团的处境,犹如母国一般,是所有藩国之中最为微妙尴尬的一个,比起大出风头,还是安分守己,免得引来任何事端为好。”

凤林君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肯定两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兄长附耳说道,“敏亡若速,方是佳讯!”

这样悖逆的言语,立刻引起了王世子的不快,他眉头倒竖,惊讶地说了声,“你这逆臣!”

——但很快,在弟弟那虽也有些害怕,但仍倔强不服的神色之中,他也不再伪装,而是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说回了本族的土话,“没有这么简单……敏高之间,犹如唇齿,敏存则高丽存,敏亡则我王室必然覆灭!两汉道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

他所说的两汉道,如今已经成为了高丽王室的心腹大患:两汉道的起始,在于辽东战乱,当时建州势大,肆虐辽东,大量不愿做农奴的汉人百姓,通过各种手段,逃往东江岛安身,很快,随着买活军和东江岛的联系,开启了辽东百姓往南方迁徙的漫漫长路——这条迁徙之路,改变了整个沿海的局势,不仅仅是华夏自己的领土,如中转的登莱府,便连高丽,也因为地理环境受到了影响,毕竟,要说起来的话,东江岛一直是高丽的实管地方,近在咫尺,又怎么可能不唇亡齿寒呢?

归根到底,这是现实的人口问题,东江岛地方窄小,也没有粮食自给的可能,即便是有买地的支援,随着东江岛深入辽东,解救汉民的行动规模越来越大,大量汉民在转运之前,必须有一个安身地方,那么,在海路上距离最近,中转速度最快的高丽,不管情愿不情愿,就成为汉民栖身的第一选择了。

而在当时的高丽来说,辽东建州的崛起,也让他们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从地理上来说,建州距离高丽,要比京城近得多了,如果没有汉人帮忙阻挡,那,就如同数十年前,高丽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来抵抗东瀛入侵一样,对于建州的压力,高丽也感到非常难以承受,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是天险而已:建州不善海战,很难渡海来攻,这样,他们只需要把守陆上的关隘,便可以暂时保证不被外敌入侵。

不论如何,汉人是不能得罪的,因此,高丽君臣只能沿用其对于大陆局势的政策——不干涉,建州崛起时,高丽就是如此,虽然嘴上表示谴责和敌对,但具体则没有任何行动,对汉人的一些行为也是如此,汉人占用东江岛,高丽当然不干涉,一个贫瘠小岛,本来也是荒着,要就拿去好了。汉人进入本土,开始占地耕种……高丽衙门也依然是不干涉,只是土地位于当地州县的两班贵族,私下表示了不满,但由于这些汉人是东江岛送来的,他们也不敢认真的驱赶,或者是发动什么有组织的军事行动,最多是暗示接壤的地主,发动农奴去捣乱和为难。

然而,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无法阻止汉人往高丽的迁徙,甚至这件事成为了一个老大难问题:按道理,东江岛的驻防是敏军,高丽应当往京城去递交文书,但京城的命令对东江岛似乎约束力不大,而且,敏君好像也不愿在这件事上出面牵制东江守军,国书上交之后,久久没有回音。高丽君臣就知道,这件事找敏朝中枢是没有什么用的,要么直接找毛将军谈,要么就得找真正支持这些转运行为的势力,也就是在背地里出钱的人——买活军。

但是……当时买活军的身份,可还没有分明那,其究竟是须臾被剿灭的反贼,还是未来的华夏之主,谁也看不清。高丽又怎敢冒着触怒敏朝的风险,和买活军去交涉呢?完全绕开了敏朝的话,这可是对宗主的大不敬行为!似乎是承认了买活军的合法性,把他们当成了华夏之主……对于这样的大义,高丽可不敢有丝毫的混淆,他们的儒学是学得非常好的,两班贵族皆以进修汉学为荣,都能说得一口很好的汉话,这是高丽一直以来所自傲的地方,也因此,在这些细节上,他们比很多敏朝势力更加战战兢兢,更加胆小,不敢越雷池一步,完全被规矩框在里头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直接和东江岛谈了,经过百般努力,最后,高丽只能让步,划出两道来,供汉民落脚,以此换取东江岛的承诺,让他们约束汉民,不主动前往其余府道,而高丽也保证汉民能在两道中休养生息,不会被高丽子民滋扰——当然,税是要交的,也很轻,新耕田地出产,三十税一,如果是从高丽百姓这里得到的熟田,二十税一。这个税负要比高丽本地的百姓轻多了,很显然,完全是给上国子民的优待。

对于汉人来说,这不过是细枝末节,解决了汉人落脚的问题,整个转运链条就被打通了,一切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别处去了,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也是层出不穷,还有南洋的广阔领土等等……高丽人很快从汉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在买地女主的言辞之中,整个北方在未来百年内,气候都将不佳,换句话说,高丽,包括邻居东瀛,是可以比较安心的,在战略上,他们得不到女主的什么重视,属于可有可无的地方。

然而,大国的小事,对小国来说或许就是难以承担的重担,两汉道的出现,对高丽的影响可谓深远,只是最初数年,高丽君臣还意识不到而已——第一开始,他们还沉浸在自己的政治斗争之中:亲建州的光海君,刚刚被推翻,绫阳君登上王位,对朝廷进行了一遍清洗,而从龙之臣,对于自己得到的功劳评议还心怀不满,有内讧的趋势。

同时,各地民乱方兴未艾,尤其是两汉道的百姓,对于朝廷怨气深重,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辛苦,又有许多汉人来和他们争抢耕地,同时税负还更轻,这让他们怎么能够服气呢?民间出现了许多歌谣,讽刺朝廷换汤不换药,民生没有丝毫改善的现象,同时,在两汉道甚至有百姓宁愿把田地转让给汉民,自己做汉民的佃农,以此来逃避田税,这也引起了大量民歌的讽刺,‘孰谓清时?今亦昏时,昔在昏时,民尚得地,今在清时,地反不存’。

光是如此,就已经让新君焦头烂额了,但谁都没有想到,仅仅是两年之后,民间对于汉人的情绪,完成了极大的转折,从敢怒不敢言,变成了倒履相迎,前倨后恭,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原因是非常简单的,那就是买活军的‘田师傅’,跟随汉人一起来到了两汉道,为了保证后勤补给,在两汉道兴修水利,引入高产稻种,并且经过实验,确定了适合高丽气候的耕种办法,将其在汉民中传播了开来。

又引入了金球,作为越冬的补充——这种作物,高丽民间也有叫金豆,而不叫土豆,以此来表达对它的喜爱。这两种作物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相当的高产,而金球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抗旱!

对于此时的高丽百姓来说,已经根本顾不上口味问题了,于多变的气候中还能保证亩产三百斤收成的作物,只要能填饱肚子,就都是上天的恩赐,而能把这两种作物带到高丽来的汉人,还是和他们抢田地的盗贼吗?不!他们俨然已经成为了高丽人心甘情愿臣服侍奉的大宗百姓,两汉道的高丽百姓,认为汉人处处作威作福,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他们有粮食,他们手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就足够高丽百姓活下去了!

如果说世道不好,华夏的百姓日子不好过的话……要看到的是,在华夏百姓感到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周边的藩国,一定是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小国积蓄少,王权势弱,赈灾能力更差,百姓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更加朝不保夕。也因此,他们更加无法抵抗有宗主国背景的强大势力,在本国的蔓延。

对两汉道的美好传说,在高丽各府道不胫而走,饥民们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往两汉道迁徙,那些暂时在两汉道落脚的汉民,甚至可以不用做活,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只要有他们的种子、技术和税负,饥民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耕种土地,在税负之外,额外给他们提供丰沛的口粮!

这种现象,甚至引起了买活军的警觉,他们要求汉人移民必须自食其力,同时把进入两汉道的饥民,组织起来,开荒新田——但两汉道的地方始终也是有限的,田地不可能无限地开垦下去,于是,自然而然便有了两个发展方向:

聪明伶俐的高丽贫民,学会说汉话的速度快,有眼色会来事的,很多都前往南方,在华夏找到了工作,而不可避免的,两汉道开始侵蚀其余府道的土地,实际控制范围一再扩大,在两汉道接壤处的庄园,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而且还是很意外的那种,意外到了居住在庄园内部的主人一族,全部都葬身了,而其余继承人前往封地的途中,还会再度发生意外,就此了无音信的程度。

没有了继承人,庄园实际上就属于三不管地带了,高丽的府衙,控制力也不会比敏朝更强,没有了地主,他们也不可能深入到庄园内部,就这样,两汉道迅速形成了一股全新的‘西人’势力,这股势力以通晓汉话的本国百姓为主,没有一个两班贵族是他们的代表,而他们的诉求就只有一点,那就是跟从汉人的指点去种田,种出来的食物,分一下给汉人,其余的自己吃掉,换取物资,度过一个又一个严寒的冬天。

每逢乱世,越是简单的诉求,就越容易传播开,更何况高丽本就不大,不知不觉间,西人的主张,在民间已经是家喻户晓,而高丽君臣则心惊胆战地发现,即便严禁在州县传播,百姓们也会想方设法地在田间地头,把西人的主张互相分享,在越来越频繁的天灾之下,赞成西人说法的百姓越来越多。一直以来,通过士人和两班,维持国内稳定的做法,已经完全失效了,追根溯源,就是因为当时承认了两汉道,给买活军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敏朝自顾不暇,没有能力施以援手,在当时的环境之下,选择似乎只有两个了:要么,王室覆灭,西人席卷全国,高丽成为买活军的行省,敏朝在辽东继续蒙受巨大损失;要么,王室向买活军祈求粮食种子,请买活军派来师傅,教导百姓耕种……

那也就意味着,高丽从敏朝的藩国,转为了买活军的藩国,固然还能再继续维持一段时间,但也意味着高丽背叛了敏朝——要知道,高丽和敏朝接壤,而且接壤处没有设防,被惹怒的敏军,收拾不了建贼,收拾不了买活军,难道还收拾不了你高丽么?!

怎么选,似乎都是一条绝路,这或许就是小国的悲哀,君臣相对,束手无策,只能掩面而泣。绝望成为了当时乐浪城的主流,甚至有许多大臣,打开私库,通宵达旦地作乐,买来两汉道的大米饭,泪流满面地大量食用,认为将珍贵的白米、精面,不限量地吃到撑死,是一种享福的死法。当时的画面,对王世子和凤林君来说,都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而他们也清楚地知道,高丽的危机并没有彻底解除,只是得到了暂时性的延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