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朔云飞渡 四下里 5515 字 2022-08-24

……

午后暖阳临空,热得有些发燥,周围寂寂无声,唯见花木繁茂依依,不知何时,日光下多出了一道人影,黑发华服,身材高大,那人走上台阶,推门而入,进到殿内,就见里面铺天盖地垂着一层层半透明的鲛绡纱幔,隔着重重帏幕,能看见这里布置得十分精致而典雅,梁间垂着风铃,被涌入的风一吹,顿时就响个不停。男人一面往里头走,一面用目光四下打量,最后终于找到了地方——在一张白玉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名绝色美人。

北堂尊越走过去,嘴角笑意未连,腰间的玉佩缨络微晃不已,黑缎镶着翠玉的登云履踏在绵软的地毯上,有极细微的沙沙轻响,就好象站在万人之上,有万丈荣光,他看着玉床上虽然容颜宛若当年,却毫无生命迹象的北堂迦,他的妹妹,同时也是他的女人,目光渐渐凉了下去,菲薄的唇角却含起了一丝笑,略为上挑,他想,本王竟然输给了你。

北堂尊越其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但他好象又觉得自己应该过来,看一看这个不知道究竟算不算是情敌的女子,他儿子的母亲,他唯一嫉妒的人……由于这个女子,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但他却很少去想,他的霸道与专断,是不是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着的那个人?

周围安静得很,甚至足以让人听到呼吸的声音,北堂尊越看了看北堂迦绝美的容颜,手上拿着一柄檀香扇,用扇尖似有若无地触了一下北堂迦如云的秀发,从那娇容中找出了一二分与北堂戎渡相似的地方。他其实是感谢这个女子的,因为就是这个人的腹中,曾经为他孕育出了一个鲜花般美丽的生命,以此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快乐,让他尝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滋味,但他也确确实实地嫉妒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抢先夺走了这世间他最想要的东西。

其实北堂尊越知道北堂戎渡不是不恨他的,肯定是有恨的,因为北堂迦的死无论如何,都与他有着很大的关系,但同时他也知道北堂戎渡对他不是没有感情的,哪怕是那一分怨恨,也仍然不能消弭这些感情,矛盾而又共存着——真是奇异的协调。

然而这个地方,北堂尊越毕竟不想逗留太久,因此他站了一会儿之后,就准备离开,但就在此时,北堂尊越却好象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转身朝后面看去,须臾,一丝隐隐浮动的酒香临近,巨大的玉照屏后,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青丝如瀑。

……北堂戎渡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其他人,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是北堂尊越,他愣了愣,眼睫微微一颤,心跳瞬间如鼓,连呼吸也突然停滞了一下,一双凤眼分明盛着一泓满是涟漪的春水,无邪而天真,似乎残留着流光溢彩之意,凝成点点波光,湿湿润润的模样,就好似百花恋慕春风,两瓣薄唇红若鸽血石,明显是喝了不少的酒,下意识地在嘴边浮上了浅浅的笑容,但马上就硬生生地僵在了脸上,随即便消失不见了,似乎是身心俱凛,但又一时无路可退,因此依稀就恢复成了一副矜贵高傲的样子……北堂戎渡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想把那几分酒意驱赶出去,眼内波光浩然一闪,心里其实填充流转着无数句示弱的话,却就是装作视而不见,然后轻轻道:“啊……你怎么来了。”

这个男人那些柔情当中的暴烈火焰,虽然未必就是不好的,但却很容易弄伤他,压抑他。

北堂尊越恍若未闻,只深深地看了北堂戎渡一眼,仿佛并不想去解释,锐利深邃的眼眸也显得更为狭长了些,不过北堂戎渡似乎也不以为意,脸色微微晕红着,眉眼之间好象还满满盛着美酒的痕迹,装的不知是春山万端,还是碧水绵连,此时那眼睛看起来依稀更偏向于北堂迦那种泫然欲泣的柔和,好似年华匆匆流走,极尽温柔缠绵之能事,但偏偏像他这样的人,却很有可能一生当中,都不会特别地深情……北堂戎渡盯着不远处的北堂尊越看了看,然后才缓缓叫了男人一声,几不可闻地道:“……爹。”

爹……这孩子总是这么叫他,很自然,也很亲密,但此时听起来,却好象是比以前少了些什么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北堂尊越沉默了一会儿,有着刀削般深刻轮廓的面孔愈发显得俊逸,但那过于强势的眼神却把任何与温柔沾边的东西都割得玉碎斑驳——谈不上黯然魂销,也算不得犹疑辗转。

北堂戎渡仿佛秋水柔波一般的眼睛润润如星子,淡淡一笑,世世缠绵的模样,也许是想到了从前两个人花前月下,把盏共酒,也或许是想起了某次男人的山盟海誓,百般温柔体贴,因此就这样又重复了一次,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儿声音,伴随著两鬓黑藻一般的长发自肩头软软滑落,平平静静地道:“……爹。”

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似乎是笑了一下,左手五指缓缓合拢,道:“……来这里看你娘?”北堂戎渡没说话,目光流转,眨掉了眼中的微涩之意,即使经历过再多的事情,包括他父亲那毫无保留的激烈感情,甚至如今已经站到了权力与力量的一个高峰,但那眼眸中却依然自始至终地保留着某种怪异的无邪与澄澈之色,如同旧时光阴,此时此刻,他突然就记起当年在佛前,许下的那个咒语一般的誓愿——我想让那个爱我之人忘却孽缘,变得和从前一样,若是不然,那就叫他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

那时候,我可真够疯狂的……北堂戎渡想,一面用手扶一扶额头,似乎有些醉意,半闭上了眼睛,同时微微垂下眉梢,完全不是平日里在外风光无限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张开,蹙眉淡然笑了笑,那目光依然很平和地落在北堂尊越的身上,看着这个男人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顺直长发,以及冷峻的眉峰,轻声说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爹你就先出去罢,我上几柱香——我记得,你是不太喜欢这种香火味道的。”

心与心之间的隔膜,是否真的那么容易消除呢?这世上想要找到一个很合适的人在一起,还要有一个完满的结尾,实在是很难很难,让人不太敢过于希冀,过于期待,而更大的可能,却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步步失去,只有转瞬即逝的执子之手,花好月圆……那么,如果是其他的呢,比如他只是他的儿子,他也只是他的父亲,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就好象天下间大多数的父子那样,一生一世地在一起,两个人或许都会觉得很快乐,很开心,这个男人一样会陪伴他,这看起来,难道不比情爱更加长久可靠吗?

只不过,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而他也没有想过,如果不曾有过万千磨砺,事事不顺,又怎么能够真正明白什么叫作海枯石烂,什么叫做举案齐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