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朔云飞渡 四下里 4644 字 2022-08-24

无论什么样的人,在一生当中,也总有某些人于其而言,是与众不同的,是特殊的存在

时至今日,随着北堂氏崛起,他已早非昔时孩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行既出则无人可抗,高不可攀,凌驾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灵之上,天下间,几乎已再没有多少人、事,是他不能掌握在手的,只偶尔于午夜梦回之际,才忽然想起,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已是站在了当年前世时从未想过的高度上,近乎达到人世间权力的颠峰,问鼎江山,只是,那一年死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心底最深处的遗憾,犹记得当时刺目的猩红血色如同大片盛开的红莲,于是自此纵使星月斗转,世事变幻,也再不会有从前那般温柔宁静的时光了。

北堂戎渡凝然不动,调整心思,却并没有手上一气呵成,也没有洋洋洒洒地挥笔而就,只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在笺上写着,一旁北堂迦娇颜如花,躺在华美的白玉床上,美眸静合依依,这副安恬情态,使得北堂戎渡的每一个动作都又轻又柔,似是怕扰到了她的安眠……半晌,北堂戎渡才写了短短几十个字,他停了停,然后搁下笔,走到北堂迦身边,从翡翠盘中拈起一朵海棠,埋在对方鬓中——斯人已去空余恨,却把愁心奈何天……北堂戎渡忽然微笑起来,他知道,即便自己将面前这个人的身体保存得再好,甚至千年万年地一直不变,却依旧再也回不到过去,他轻轻为北堂迦掖了掖鬓角,缓声说道:“……娘,你看看,现在我已经真的长大了,权力,地位,力量,什么都有了,只是,哪怕我能够一令之下,便决定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兴之所起,便可以叫人听我号令,把沧海也填成桑田,可我却也仍然没有办法让你活过来。”他说着,低下头,指尖虚抚了一下对方的脸颊,蔚蓝的双目里波光迷离,语气静静道:“其实我明明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可是在有些时候,我却仍旧深恨你不勇敢,为什么不能忍过去……哪怕是为了我。”说到这里,北堂戎渡的手微微攥起,唇边显出一丝苦笑:“我只是希望我可以一直护着你,让你看着我风光无限,权倾天下,让你享受到我能给你的一切,让你自此面上再无半点愁容,唯见欢颜……可是,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时光变换中,缘生缘灭,总有一些人、事会让人记住,并且就此成为执念,同时也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人逐渐忘记,随风飘散,因此这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阴阳相隔,而是忘记,于是哪怕‘记得’,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可却将世间一切美好之事,都变成了永远的遗憾。

北堂戎渡重新拿起笔,慢慢写着,一篇几百字的祭文,他写起来,却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

“……窃思汝,秀毓躬淑,温良皎皎,其时渡年小,垂髫龄,但于怀中抚爱而已,言笑熙熙,岁月欢靥,而今往事历历,犹自如昨,奈何芳魂久逝,倩影长泯,至今相隔已有十载矣。

……忆昔年小轩窗,正梳妆,对镜素手纤纤慵整者,黛眉长描,薄施脂腻,适逢渡于侧,因回首笑嗔问曰‘可否?’渡其时尚幼,唯笑言‘阿母真殊色也’,前朝琐细往事,昨犹在耳,却今但见镜分奁旧,钗钿委尘,香帐寂寂,空室无人,唯辗转长存汝香躯,以慰怅思。

……寄予汝,平生婉慧贤谦,奈何痴心错付,所爱误托,始知天意弄人,不过尔尔,致使一朝蒙奸人陷恶,香魂决离,痛隔阴阳,独余渡忧恸难忘,忆往昔音容,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句,或可使渡馀衷诉凭一二,时偶值霜冷露晚之夜,或志哀且祷,恨不能以己代侣,愿为良人,结两相恩爱之好,许汝此身开怀无忧,得一世喜乐欢颜。

呜呼!斯人既逝,芳踪难觅,唯渡一世牵萦,惜!惜!——北堂戎渡四月春日,于永芳宫。”

一时间终于写罢,北堂戎渡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久久不曾出声,他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遍刚写好的祭文,阅毕,遂欲焚笺奠茗,但便在此时,他突然却想起了北堂尊越,想起了两人之前的云雨缠绵,不由得手上一顿,一时这纸祭文竟是有些沉甸甸的……北堂戎渡默然了一会儿,忽地面上却微微苦笑了起来,他转首看向一旁的北堂迦,轻声说道:“娘,你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我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娘,你知道么,因为你当年的事情,所以其实我心里,确实并不是没有一点儿怨恨父亲的,因此当初他说要我跟在他身边,不仅仅要做我爹,还要做我的男人的时候,我虽然死活也不肯,但当后来他把我逼得厉害了,我便曾经就起过一个念头:好,他不是要我么?那我就如他所愿,跟他在一起,我要让他在我的身上,去一一试过你以前尝到的那些苦,受到的那些冷落,伤过的那些心……我要他都还你。”

北堂戎渡突然间自失地扯唇一笑,淡淡说道:“不过,我到底还是没有真的去那么做,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因为,他真的待我很好,好得没有半点掺假,即便是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永远不会故意去害他,也容不得别人去算计他半点……我不信这世上,会有海枯石烂、矢志不改的真情,可是我相信父母与子女间的情分,却可以维持很久。”他顿一顿,眼神已不知不觉间变得飘忽难懂:“……说什么一世厮守,举案齐眉,哪有那么容易?情爱这东西本来就很难自始自终,更何况是父亲与我这样喜新厌旧、薄幸无情的人?也许以后我们俩都会慢慢厌倦腻烦了彼此眼下的这种关系,但我和他之间的骨肉亲情……却不是能够改变的。”

那种一旦突然动了心,疯狂地爱上某一个人,那么无论生性多么无情冷酷,也会自此一直爱到天荒地老,任凭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也始终不变的事情,他其实根本就不怎么相信,不过,这世间的有些东西,他却愿意去让自己相信,相信它不会消失,不会有太多的改变……

北堂戎渡说着,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立时将那张祭文焚烧而悼,只又仔细看了两遍,而后正欲动手烧去祭奠北堂迦时,却无意间发现北堂迦身上所穿的衣裙虽然华贵,但因时间的推移,料子的质地已是微微有些变化,不如从前了,想必是宫人由于没有北堂戎渡的吩咐,不敢擅自碰北堂迦的尸身,为她换衣之故,北堂戎渡见了,便出了大殿,去寻翠屏前来更换。

琼华宫内,沈韩烟一时醒来,见身边北堂戎渡已然不在,于是自己起身命人进来伺候梳洗,他事先自然清楚今日是北堂迦的十周年忌辰,因此不必想,就知道北堂戎渡一定是前往永芳宫祭拜了,因此换过一身素净的衣裳,也不用人随侍,自己出了寝宫,决定也前去祭奠一番。

待沈韩烟一路走到了永芳宫时,北堂戎渡其实也不过刚刚离开,两人却恰巧不曾打过照面。

沈韩烟微微半撩下摆,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台阶,来到殿门前,随后用手在高大的朱漆雕花门上轻敲了两下,声音平和地问道:“……北堂,你在里面么,我来祭拜夫人。”他在原地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里头有半点声响,因此犹豫了一下,便慢慢推开门,同时道:“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