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舞者 海岩 6405 字 2022-09-20

这一天的傍晚,高纯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驾驶汽车送周欣回家了。

周欣对高纯能与他们同行显然感到高兴,在回家的路上还对这种天意般的安排感慨难平。她说我真没想到我这一撞车还撞出一个伴儿来,千万别让老陆知道咱俩早就认识,他这人狐狸似的,知道又该疑心了。

高纯未及回应,周欣倒是疑心了他脸上的几处青肿:“哎,你这脸是怎么弄的,是跟谁打架了还是又撞车了?”

高纯的情绪似乎还沦陷在关于金葵已经结婚的消息中,对周欣的兴奋只是勉强应付:“老陆能疑心什么?”

“疑心什么,你那天在我家不都看见了吗,他不想让我和任何男人有亲密的接触。”

高纯被动地接话:“你不是他助理吗?又不是他老婆。”

周欣没有正面回答,淡淡一笑,讳莫如深:“老婆?我要真是他老婆,他可能倒无所谓了。”

高纯有一搭无一搭地:“那他为什么不离婚呢。”

说起老板的私人生活,周欣一下变得字斟句酌:“他老婆从来不在公司露面,可公司里的人谁都知道,宁可惹陆子强发火,也不能惹上他的老婆。”

高纯显然想起了当初的泼尿事件,恍然自悟:“啊,他老婆是挺狠的。”

周欣则似乎一时忘了那桩糗事:“你见过他老婆?”

高纯摇头:“啊,没有。”

周欣说:“我也没见过他老婆。能把陆子强这种黑白两道的精明男人镇住,应该不太好惹。”

高纯把周欣送到公寓门口,分手告别时周欣提醒高纯回家早睡,明天早起,千万别误了出发的时间。高纯一一应诺,周欣下车上楼。高纯不再像往常那样留下蹲守,而是开走了自己的汽车。

清晨,拉煤的火车在一个人烟荒僻的小站短暂停留,列车上的工人终于发现了金葵并将她赶下车来。工人大惊小怪地吼道:“你真不要命啦,这一路穷山恶水的,你说你要是在哪个没人烟的地方掉下来,摔死都没人知道,你爹妈连尸首都没处收去!”

金葵衣服单薄,瑟缩双肩,低头走出了小站。

小站的外面,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空气显得有点稀薄。

太阳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从东面吹过来的风因此形成了强劲的暖流。当暖流将稀薄的雾气驱散的时刻,远征长城的六辆汽车在北京东郊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外集合,按照既定的行程计划,长征之旅将于此处始发。

六辆汽车中有两辆越野轿车和两辆拉帐篷及给养的小型货车,接下来是高纯的车子。最后赶来的一辆,就是阿兵开来的那辆旅行车。阿兵的旅行车新换了一只车前灯,撞凹的车头也凸回了原貌,车身的划痕上喷了油漆,若不仔细观察,事故的痕迹已经遮掩殆尽。

周欣和高纯同车赶到起点,下车后与大家彼此寒暄。画家们大都正值精壮,年纪最大的名叫老酸。老酸也不过四十出头,因相对年长被推为首领。他大声叫着画家们的名字,清点着人数,嘱咐头车不要开得太快,强调后车必须跟紧,何时停车方便休息吃饭,一律听他号令,不得各行其是。周欣把高纯介绍给还没见过面的同伴,同伴们七嘴八舌不忘调侃:“哟,还是漂亮女孩有办法,一找就能找这么帅的司机来,你这路上是让谷子照顾你呀还是让司机照顾你呀……”周欣是这一队人马中唯一的女性,自然成为大众娱乐的中心。

在彼此介绍相识之际,高纯的目光却投向了阿兵的轿车,他脑海中闪回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在方圆家门外肇事的同款车型。那个晚上的记忆和当时的夜色一样昏晦,他被打倒的刹那并未看清袭击者的眉目,但旅行车仓惶逃走的尾灯,却清晰印在脑海之中。

“这是大庆,这是小侯,这是谷子……”周欣还在继续向高纯介绍她的同伴:“啊,谷子你见过,这个是谷子的朋友,哎你叫什么来着,阿兵?阿兵和你一样,也是临时过来帮忙的。”高纯冲每个人点头,让他意外的是一向咄咄为敌的谷子,和他目光相对时竟有几分躲闪,而那位被叫做阿兵的冷峻的壮汉,却做了个咧嘴微笑的表情。

最后一个介绍给高纯的是队长老酸,老酸是这次远征的最主要的倡议者和组织者,所以周欣特别补充:“老酸是画家兼摄影家,兼长城研究的专家。”老酸说:“专家不敢当,只能算个爱好者吧。不过长城在全世界,都应该是门学问!”

老酸招呼着大家上车,嘱咐着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鸡毛蒜皮,大家应声散去。高纯再次回首,看着阿兵和谷子向旅行车走去,一路咬着耳朵。谷子回头看了一眼,正与高纯目光相碰,他马上回避开来,低头上了阿兵的车子。

高纯车上一共坐了四人,除高纯和同在前座的周欣外,后座上又坐了老酸和小侯。因为老酸在座,这辆车子无形中成了车队的先导车和指挥车,阿兵的旅行车就跟在他们后面……老酸一声令下:“走啦!”高纯加油使舵,六辆车鱼贯启程。

远征正式开始,车队沿高速公路向前开去。大家有说有笑,兴奋至极。只有高纯表情沉闷,他用反光镜不时观察身后,身后的旅行车看上去簇新无损,模样似乎有几分阴沉,又有几分故意张扬的凶狠。

正午时分,远征队已经远远地把北京抛在身后,沿着辽阔的平原上一条细线般的公路意气风发一往无前。打头的车里,老酸最为兴奋,他就像一个资深的向导,对长城的脉络谙熟于心:“咱们中国的万里长城,是世界上最宏伟最壮观的人造奇观,从古至今,没有任何史迹,能和她相提并论!”老酸说:“人人都喊不到长城非好汉,以为跑到八达岭慕田峪照两张照片,就算到了长城,了解了长城。其实,长城到底在哪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知道。”

小侯不解:“八达岭慕田峪难道不是长城吗?”

老酸不屑:“八达岭慕田峪是我们后人修好了让大家参观旅游的长城,已经不是真正的古长城了。好多老外都以为万里长城就还剩下他们看到的这一小段了,其实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玉门关,横穿了中国北方大地。怎一个八达岭慕田峪可以代言!”

周欣好奇:“那真正的古长城还有吗,到底在哪儿?”

老酸慨然:“真正的古长城当然还有,只不过,历经千百年风雨战乱,她们已经悄悄地藏起来了。你要有心,就得耐心地去找。咱们要找的长城可不是旅游的景点,而是历史,是物化的历史。我早说过,咱们这次画展绝不能搞成风光画展,一定要有历史感,有宇宙感,要让全世界都感慨,人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壮举,有过什么样的灾难,人类曾经有多么伟大,有多么无知。”

老酸的高谈阔论,令年轻的画家目光兴奋,只有开车的高纯,依然不时疑心地从反光镜里,审视着身后的那辆车子。那车子的风挡玻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动着一片鬼魅的光斑……

分不清几时几分,金葵精疲力竭,才碰到了一处孤村小店。这村子看上去很小很穷,村口的这家小店只卖些日用杂货。店老板是一对老年夫妇,一个在阳光里收拾柜台,一个在阴影中编织草筐。

金葵踉跄上前,哑声哀求:“大爷大妈,给口水给口饭吧。”

老头坐在屋里,头也不抬,默不作声。老太太疑惑地打量金葵,这时的金葵,衣履肮脏,面容枯槁,口唇焦破,满头黑灰……

在这家孤村小店的一张木板床上,金葵终于放松地睡过去了,她睡得很死。这也许是她被拐之后和逃亡以来,最安全也最塌实的一觉,无梦无魇。

天黑以后,远征车队在途中的一个小旅店里停车过夜。画家们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天南地北地聊着,消解着一天的征途劳顿。吃饭时谷子傍着周欣就坐,神情依然有些沉闷。周欣为他倒了啤酒,言语亲和,尽力启发着谷子的欢颜。

“你怎么了,这次你不是最想出来吗,怎么一出来你反倒蔫了?”

谷子端了酒杯,说:“啊?没有啊。”然后喝酒,喝罢揽住周欣,用力地搂了一下,假装兴奋,其实依旧寡言。

高纯和画家们不熟,因此话题不多。他一个人走出房间,来到旅店的院内。六辆汽车在院内一字排开,周围不见一个人影。高纯傻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那辆旅行车前。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转到车头,蹲下细看。天太黑了,一切都藏在暗中,无法看清,他用手摸摸车前的大灯,不料那只大灯像被惊了一样,砰地一下亮了起来。

高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车前大灯晃得他睁不开双眼,他的视线向上躲避,正好看到车内驾驶座上,阿兵阴冷的面容隐在光晕的背后……

金葵寄宿的那家乡村小店里也亮起了灯光,光线却是昏暗异常。老头还在编织草筐,手上的活计似乎晨昏不停。老太太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给金葵换上。衣服偏短,偏肥,但还是感动得金葵热泪盈眶。

老太太说:“这衣服是我闺女在世的时候最爱穿的,你穿倒正好。站起来我看看……”

金葵没站,反而离坐屈膝一跪:“奶奶,爷爷,你们好心帮帮我吧,你们能借我点钱吗?我一到北京马上给你们寄回来,或者我亲自给你们送回来,我双倍的还你们,行吗?”

老头依然低头干活,一声不吭。老太太先叹了口气,又摇了下头,说道:“唉,我们没儿没女,自己挣一点吃一点,哪来的闲钱。”见金葵哭着又要磕头,老太太拉住她说:“你要实在想走,就在这儿帮老头干点活吧,等把筐卖了,把路费挣出来,你要走就走吧。”

金葵跪地抬头,看看这间聊遮风雨的低矮小屋,知道自己只能暂厄于此,一时是走不掉了。

白天,远征车队继续前行,行程的第二天下午,从路标上看,已经跨过河北进入山西。在山西境内行走不久,画家们看到了黄河。

小侯最先惊呼起来:“看,黄河!”

黄河的出现使整个车队心情振奋。

他们沿着河岸加快马力,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山西河曲县的平原村,在这个小村的村边,他们看到了此行的第一处长城。这段长城用黄土夯成,时断时续,与周欣印象中的长城截然不同。

被老酸称之为长城的这段土岗从车队的右舷划过,说起山西的长城老酸如数家珍:“山西在历史上一直是汉族政权与蒙古游牧民族发生冲突的地方,所以长城就成了不可缺少的军事设施。山西境内有汉长城,北魏长城,但留存最多的,还是明代长城。”

车队攀上山崖,在崖顶停下。高纯随着画家们下车,眼前的景象令他惊诧──远处陡立的石壁夕阳尽染,石壁上一座孤立的烽火台傲视群山,百米之下的陡岸夹峙,便是滔滔不息的黄河激流。

这是高纯第一次见到黄河,远远俯瞰,浊浪雄浑,逆风入耳,水声连天。画家们纷纷支起画板,老酸的大号相机咔咔忙碌。高纯也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个壮观的景色,然后,拍下了周欣和画家们交流作画的实况。他没有忘记周欣仍然是他监视的目标,将她的行迹录入存盘,是他此行被陆子强指定的任务之一。

天黑下来了,画家的车队驻扎于黄河岸边一处古老的村落。窑洞里亮起了灯光,画家们挤在宽大的土炕上吃起了热腾腾的面条。高纯依然落落孤单,他留意着谷子和阿兵之间的眼神交换,能感觉出他们对他的一举一动既警觉又躲闪,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周欣依然挨着谷子,对谷子体贴有加,但目光也不时飘到对面,关顾着沉默的高纯。

老酸仍然高谈阔论,话题仍然关于长城,按老酸的说法,这一带老百姓都是古代长城守军的后裔。明朝政府为了抵御游牧民族的入侵,弄了一套长城守军世袭服役的卫所制度,让这地方的人世世代代都吃皇粮,子承父业守着长城,几百年的故事,讲起来可苍凉得很哪……

老酸说的长城,就在大家的头顶之上,灯光暖暖的窑洞就穿凿于荒草凛凛的黄土山包,山包上的黑夜里,壁立着明代古长城的敌台垛口,在冷冽的夜风中的确苍凉。

是夜,画家们半梦半醒之间,都听到了窑洞上方大风呼啸,风的嘶鸣与残喘,似乎真的带了些历史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