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酒楼重逢(二)

耳畔轰隆隆作响,姜姜条件反射地抓紧了陆长策的手臂,企图寻找安全感。

“你认错人了。”姜姜硬着头皮,垂死挣扎,“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果然,谢璋胸口很明显地用力起伏了一下,被她气呛咳了两声,眼里冷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你觉得我会信吗?”

姜姜张张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就在这时,陆长策挺拔劲瘦的身形忽然挡在了她面前,沉声问,“谢先生?”

语气平平,却还恪守着应有的礼节,“不知道先生来这儿有什么见教?”

无法言喻的安全感将姜姜包围。

……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姜姜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躲在陆长策身后当缩头乌龟。

谢璋目光之冷痛,霎时间一桌子的人都寂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此刻觉察到了气氛的异样,明智地没有贸然开口。

整间步云楼似乎都寂静了下来。

安静。

非比寻常的安静。

当真有人积威重到连被誉为“天兵天将”的天子亲军也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冒渎他的权威?

就在这时,姜姜闻到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香。

就像走过花丛,衣染花香,泠泠满衣。

姜姜知道这是谢璋身上的熏香,他从少年时起便爱用熏香遮掩身上的药味,不是自卑,更像是一种与人相处时,怕身上的味道扰人的礼貌。

谢璋的目光落在她紧攥住陆长策袖口的手上,不知过了多久,又才垂眸深吸了一口气,

“跟我回去。”

“谢先生。”陆长策也垂下眼,嗓音不高不低,却冷得掷地有声,更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提醒。

谢璋连个眼神似乎都吝惜于分给陆长策,他目光之冷锐仿佛这一刻能穿透陆长策的血肉,直抵姜姜。

手上的目光很烫。

姜姜指尖动了动,顽强地在这道目光下撑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谢璋又不会打她,再说了,该心虚愧疚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她就不信谢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他的克制不允许他这么做。

在作为兄妹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璋了。

或许这是自小罹患沉疴带给他的影响。谢璋他行事克制到了一种几乎强迫症的地步,他不畏死但他惜命,所做的一切都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服务,绝不允许超出计划之外的浪费时间。

他的人生苦得就像药,为人也像药方,精确到两、钱、分、厘、毫。

所以不该吃的东西永远不会沾那半分,该用药多少便只饮多少,多一滴都不会进嘴。

而不会喜欢的人,哪怕横刀在他面前,谢璋也绝不会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逼自己妥协。

果不其然,谢璋收回了视线,“那天在蕙兰芳里果然是你。”

他顿了顿,“你看到了我。”

……不能再逃避了!

姜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陆长策挡在自己面前的胳膊扒拉了下来,陆长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姜姜朝他摇摇头。

陆长策不解,一怔,旋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收回了手臂,以行动表示了对她的鼓励和支持。

谢璋一定也看到了她和陆长策之间的互动,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看到了你。”姜姜反唇相讥,“所以呢?难道我要上来和你认亲不成?”

淡淡的,并不扰人的,如流水般静默的冷香在这一刻骤然浓烈了起来。

谢璋冷了她一眼,不再看她。

好像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陆长策的存在。

“陆大人……”谢璋面色淡淡,“好一番金屋藏娇。”

陆长策:“大人慎言。”

谢璋冷冷相对,乌黑的眸子里闪着寒光,“未曾想陆大人前脚才婉拒了圣眷赐婚,竟也是温柔多情之辈。”

赐婚?

姜姜愣了一下,扭脸去看陆长策。

皇上给他赐婚过?她怎么不知道?

不论如何,谢璋这话都过分冷厉不客气了,甚至说,堪称诛心之言。

陆长策沉默了一瞬,“彼时不通情爱,不敢耽误圣上好意,更不敢耽搁其他姑娘。”

谢璋冷喝:“那你便要耽误她的名节?!”

“外室?”谢璋垂眸,慢条斯理,咬文嚼字,意味不明地念了一遍。

姜姜大脑一热,终于忍无可忍地挡在了陆长策面前,“……是我愿意!我、我和陆长策早已互许终身。”

谢璋这一声冷喝仿佛堵在了嗓子眼里。

空气因为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好像不再流动,虽不知三人之间的恩怨,但众人却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一点声音。

因为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在姜姜说出这一句话之后,谢璋的脸色有多差。

那股幽香更加浓烈,浓烈到让人呼吸滞涩。

不知道是因为幽香呼吸不快,而是因为谢璋身上这蓬勃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没有人看到过谢璋被气到这种地步,他捂住心口,面色铁青,双颊那一抹酡红愈发引人注目。

几乎在姜姜开口的同时陆长策浑身绷紧了,隔了足一息的功夫,才回握了姜姜的手,又抬眼望定了谢璋。

“谢大人,我与姜姜早已约定终身。是姜姜她不愿同你回去。”

或许人被气到一定地步之后,倒能冷静下来了,谢璋忽然平静了下来。

姜姜看着他,不知道这一次他又是用什么手段克制自己的。

“她年纪尚幼,焉知陆大人用了什么手段。”谢璋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门框上,冷冷道。

陆长策道:“大人没资格替姜姜做决定。”

谢璋冷傲道:“一日为兄,终身为兄。”

陆长策眼里闪动着近乎幼隼般悍锐的利光,冷峻道:“我只听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难道谢大人要指鹿为马,自认为父?”

陆长策此言一出,连同叶受在内的众人纷纷倒吸了口冷气。还以为这狼崽子学乖了,没想到内里还是当年那个桀骜难训的小侯爷,敢这般落谢璋的面子!

又是一阵山雨欲来的寂静,这更像是人在审判到来前的一种认命,一种危险的宣示和预告。

然而,谢璋闻言竟然没被触怒,未有多大反应:“长兄如父,若我为父,陆大人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吗?”

没有人能在和谢璋的论辩下讨得了好处。姜姜意识到不能让谢璋再说下去了,目光飞快地在雅间里转了一圈儿,落在眼前一个瓷杯时。

姜姜顿了顿,忽然恶向胆边生,一把端起酒杯朝谢璋泼了过去,然后迅速把陆长策给拉了回来!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在场甚至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谢璋面色遽变,怎奈身娇体弱,冷不防被她泼了个正着!

他有什么资格再来管她,姜姜气闷。

她是卫姜的时候,他用“兄妹”这两个字牢牢地困住她不得存进。她掉马之后,是他先不顾“兄妹之情”找到方士欲令她魂飞魄散,这个时候怎么还能以兄长的身份来干涉她啊!

姜姜发誓,那一刻谢璋杀了她的心都有了,他这样的神态她很熟悉,从前她为了顶撞他做的事何止泼一杯茶水这么简单?摔门、摔笔、撂挑子……她都做过,有一次,谢璋差点儿被她气昏过去。

现在呢,他这么眼高于顶的冷傲个性,一定气她骗了他,在蕙兰芳连同陆长策一起把他当傻子耍。

残酒顺着谢璋浓长的眼睫滴答滑落,晶莹的酒珠悬停在挺直的鼻梁,苍白的薄唇前。

叶受整个人都替姜姜吓懵了。

此时,沈琢才匆忙追来,目睹这一幕,脚猛地往回缩了半寸。

如今的谢璋,他不止是她的“兄长”,更是大晋的首辅,一国的颜面,又有酷烈的名声在外,人人都倒吸了口冷气,震愕交加地看着她,觉得她完了。

姜姜也是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完了。

……他现在想杀她简直易如反掌!可众目睽睽之下做都做了,难道还能不认账不成?

上天好像这个时候又愿意同情她了,没等谢璋发作,他面色忽然越来越差,越来越差,骤然惨白。

可能是一路疾奔而来,心神巨震,气血翻涌,又被这冷酒一激发,他指尖猛地扶住了门框,佝偻着腰,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谢璋他已经很少在人前咳嗽成这样,能忍则忍,若一时压抑不住,沈值也给了他恩宠,容他退下处理完再上来。

他咳嗽的时候,全身痉挛,青筋暴起,会让人觉得他很可怜,好像他不是权倾天下的首辅,只是个被疾病折磨的可怜人。

姜姜咬了咬嘴巴,怔了怔。

他不会咳死吧?!以谢璋的身份和地位,这要出了人命说不定陆长策都爱莫能助。

脚步一动,伸手想要探查他的情况。

孰料谢璋竟还能冷喝,纤丽的眉眼扭曲似鬼,青筋暴起,用力攥住了她伸过来的手,甩开:“别碰我!”

姜姜感觉到,谢璋苍白的手突然抓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掌,像是铁钳,姜姜有种胳膊被拽断的错觉。

她被拽得几乎一个趔趄,痛呼在对上谢璋冷沉的双眸时,化为乌有。

他的眸子冷得像狂风暴雨中爆发出的激电!让她有种错觉,好像被谢璋扼住的不是手臂,是喉咙。

这爆发似乎又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谢璋阖上眼,指尖都在痉挛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痉挛颤抖的身躯这才一点点恢复了平静,众人的视线下,平静地掏出手帕,擦干净脸上的酒渍,唇边的唾液。

“谢大人?”这是惊心不已的沈琢。

“我没事。”谢璋的嗓音干哑得仿佛能渗出血来,远不如他语气那般轻描淡写。

“抱歉,叫小王爷见笑,咱们走吧。”

沈琢愣了一下,“谢大人到底发生——”

谢璋已抽身掉头就走,看也没看姜姜一眼。

是她又把谢璋气成这样了?姜姜感觉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个措手不及,懵懵懂懂地想。

虽然前世每对上谢璋,她就像是青春期对上父母的中二少年,不把爹妈气出心脏病就表现不出自己的叛逆似的。

但谢璋他的气性何时变得这么小了??

姜姜纳罕:“谢、璋?你没事儿吧?”

下一秒又被谢璋的眼神杀了回去。

谢璋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又深吸一口气,冷掷道:“姜姜,我不是泥胎木偶,也不能全然冷静自持,你最好不要逼我。”

目睹着谢璋离去的背影,姜姜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谢璋却已经和沈琢走到楼下去了,姜姜不自觉扶住了门框,忽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木屑。

突然意识到,门框好像硬生生地被谢璋掰碎下来一小块,凹凸不平的门框边缘似乎还沾着点儿暗红色的血迹,可想而知,他刚刚有多用力。

他什么时候掰下来的?难怪他刚刚咳得这么厉害,合着力气都用到这上面来了??

望着手上的木屑,姜姜一阵危机感油然而生。怀疑谢璋刚刚想掰碎的不是木块,而是她。

接下来的气氛,因为谢璋的出现迅速冷淡了下来。

既不知道问什么,又不敢多问,叶受迷茫道:“那个……咱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