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二百七十六明悟

崩原乱 四下里 6377 字 5个月前

宝相宝花的声音透出一丝意外,道:“哥,你看那人……好象是映川罢?”宝相龙树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岸上两个男子正指着一处景致说笑,附近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那两个男子却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十分醒目,尤其那个身材挺拔高大的男子一身装束极为华贵,脸覆银色面具,让人很难不去注意,虽然看不到脸,但那熟悉的身段,一头瑰丽得出奇的丰密青丝,看在相熟的人眼里,哪里会认不出来?宝相龙树乍见爱侣,脸上顿时浮现出惊喜之色,但转眼这种喜色就消散了,他的目光落在师映川旁边的男子身上,看着对方满脸笑容地与师映川说着什么,宝相龙树自然不会不认得此人,那分明是当今大周天子,晏勾辰。

岸上那两人举手投足之间,不掩亲密,宝相龙树看着这一幕,眉目间不用作势,便已有阴鹫之色如同乌云蔽日一般缓缓覆盖上来,宝相宝花最是知晓自家兄长的脾性,秀利的眉间不由得微蹙,纤长的玉指忽然轻轻一弹宝相龙树拿在手里的酒杯,发出一声轻响:“哥,你还是收敛一下罢,明知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跟晏勾辰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何必如此。”

宝相龙树淡淡哼了一声,此时他虽是一脸冷肃,眉峰蹙紧,却仍然盯着远处的两人,目光未曾稍离,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原来是宝相龙树手里的那只酒杯被捏出了蛛网般的裂纹,宝相宝花没想到平日里一向深沉冷静的兄长却是会如此反应强烈,不禁双目一凛,用力一扯宝相龙树的袖子,宝相龙树却扭头看她,冰冷的眼神直刺过来,仿佛拉起一层无形的屏障,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他的世界,宝相宝花被他这样的目光冷冷盯着,其中似有什么她无法形容的东西一直刺进了心底,顿时宝相宝花微微一震,扯住宝相龙树袖子的那只手却是僵住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宝相龙树浑身气机忽而一松,整个人已恢复如常,而这时大船也已经驶过这一处,将岸上那两人抛在了后面,宝相龙树这才冷然道:“晏勾辰此人……诡谲狡诈之辈!”

却说师映川与晏勾辰在外游玩了一日,直到兴尽才乘车返回,他二人今日出宫,马车里原本预备了不少食物,中午也吃了些,但晏勾辰做了皇帝之后,只能拘在宫里,难得出来一趟,师映川就不急着回宫,准备带晏勾辰在外面好好吃一顿,玩乐尽兴,他对于附近一些好吃好玩的地方也算知道一二,当下问过晏勾辰的意思之后,载着两人的马车便很快地向城南驶去。

摇光城身为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多的是令人一掷千金、流连忘返的销金窟,大约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师映川坐在灯火辉映灿烂的光影中,手里捏着一杯绿色酒液,与晏勾辰饮酒调笑,这里乃是摇光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之一,多的是王孙贵胄在此一夜丢下大笔的银子,更有那文人骚客趋之若骛,在这里吟风弄月,玩些风流把戏,此时师映川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晏勾辰碗中,笑道:“这里的酒菜如何?”晏勾辰尝了那鱼肉,点头微笑:“确实不错。”

不远处的圆台上,身姿高挑婀娜,穿一袭开岔鱼尾裙的女子正水袖轻抖,舞得正欢,雪白的半掩半露,极尽妖娆,师映川喝着酒,看着曼妙舞蹈,这跳舞的女子一脸柔媚的笑容,眼神中却隐隐透着麻木,谁能想到此女原本是一位高贵的宗室郡主?当初晏勾辰下令将西凉太渊城中所有身份高贵的女子统统掳回,贬作娼妓,并且永世不准脱籍,这位曾经的西凉郡主,如今哪还有半点倨傲骄矜气质,先前师映川丢下一张大额银票给了管事,便让这个已经成为此处红牌的郡主娘娘身着暴露彩衣,翩翩起舞,而乐师奏的音乐更是一度风靡大众的曲子,那时晏勾辰因为师映川在太渊城受伤,愤而贬尽西凉贵女为娼的消息传出,有好事者诗云:太渊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尽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后来此诗被人编进曲中,成就一首《西凉乱红曲》,顿时风靡天下,而大周一向政治风气较为开放,不以言谈罪人,对此无非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眼下晏勾辰听着曲子,一手跟着节奏轻轻拍着桌子,眼望师映川,笑道:“宫外这等风月场所果然别有滋味,我难得出来一趟,今日玩得倒也快活。”

师映川闻言,低笑出声,伸手半揽晏勾辰腰身,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凉而有力,如此轻缓抚摸,却是隐隐给了晏勾辰一种自己正在被珍惜着的错觉,一念既生,晏勾辰忽地心头微凛,他侧首看着师映川,青年衣领齐整,露出修长得叫人心神不宁的雪白颈项,肤泽光润,妖异逼人,让人又想看又不敢直视,目光闪亮如红色的晨光,是他见过的最耀眼的光芒,晏勾辰看着,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复杂之极的矛盾之色,这眼神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眸中,但此刻却如同一张密密织构的蛛网,罩住了他所有的思绪,晏勾辰突然有点想笑,他再次告诫自己,你是皇帝,是大周的天子,你怎能放任自己对这个人产生感情?这种蠢事,不要做。

曲子还在弹奏,舞还在继续,晏勾辰却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只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他放松了身体,倚在师映川身上,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敌不过长时间前进的疲惫,暂时休息片刻,他微微闭起眼,右手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要么怎么说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呢,自己从懂事以来,好象就开始戴上了一张面具,应对着周围的人,至于真实的自我,时间长了,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晏勾辰静静沉思起来,忽的,一个吻落在额上,令他下意识睁开了眼,师映川戴着银色面具的脸孔就这么出现在视线中,青年眼里有点笑意:“你倦了?”晏勾辰表情如故:“没,就是觉得这样更舒坦些。”

“你倒是会享受。”师映川一笑,他不比晏勾辰此刻心中纠结,反倒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恣意流连温柔乡,他索性展袖一搂,让晏勾辰躺在自己怀里,枕着大腿,用沉甸甸的银筷夹了菜,喂进晏勾辰嘴里:“这下岂不更是舒坦?”晏勾辰眯着眼,笑容温和:“有映川这样服侍,自然是天下最舒坦的事情。”师映川哈哈一笑,手指勾了勾对方的下巴:“让我伺候倒不是不行,只要付得起工钱就是了。”晏勾辰叹道:“能让映川满意的工钱,想必我是付不起的。”

两人说笑着,一边听曲赏舞,倒也快活,一时师映川喝光了面前的酒,唤人再取一坛来,他起身擦了擦手,对晏勾辰道:“我去去就来。”晏勾辰知道他应该是去小解,便也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身后两个太监忙上前接替了师映川的活计,为晏勾辰剔蟹剥虾,晏勾辰看着不远处那翩翩起舞的美人,眼中却不见了方才跟师映川在一起时的笑意,面上一片冷淡平静,却是连半分表情都欠奉,只安静地吃菜,旁边太监将剥好的虾蘸了酱料,红色的虾绿色的酱料,看起来很有食欲,晏勾辰伸筷去夹,哪知筷尖刚刚碰到虾子,一个声音却忽然道:“他呢?”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在场的两个太监悚然而起,只见室内不知何时却是多了一个人,一身素袍,长身玉立,满头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金冠整齐束住,眸中微芒流转,一双眼里透出的精光如霜似雪,在晏勾辰面上一绕,随即又凝定下来,晏勾辰缓缓起身,面上露出一丝和气的笑容:“原来是少狱主。”也许是错觉罢,晏勾辰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喜欢,有一丝被人掌握的束缚之感,也由此令晏勾辰一时间不禁暗皱眉头。

宝相龙树道:“……映川怎么不在。”他的语气淡淡的,甚至有点听不出究竟是开口询问,还是自言自语,此刻他腰间所佩的乃是一柄乌鞘古剑,造型古朴简洁,尾端缀着一条金黄色缨穗,而并非从前那柄名为‘月射寒江’的宝剑,那‘月射寒江’据说是当年打造‘别花春水’的神匠在同一炉所造的一对宝剑,从前一直在山海大狱中珍藏着,宝相龙树自打结识了师映川,就将此剑取出,随身带着,这也让他认为自己与师映川乃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赐姻缘,后来师映川弃剑离开了断法宗,宝相龙树便将那‘月射寒江’重新放回秘库,再也不用。

晏勾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宝相龙树,这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并未摆出什么倨傲骄慢的姿态,但那股隐隐冷漠的针对性气质,旁人或许感觉不到,但晏勾辰却很敏锐地探知到了,这种说不上来究竟是敌意还是厌恶的隐藏情绪令晏勾辰生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但晏勾辰是何等人,哪里会将这些东西放到台面上,他表情依旧温和,语气亦且得当地笑道:“国师暂去方便一二,应该就快回来了,少狱主稍等片刻就是。”

宝相龙树听了,表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这时一坛酒送了进来,晏勾辰从容自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淡淡微笑道:“这酒不错,少狱主,不如一起喝一杯?”这一句话将此刻有些僵硬的气氛不动声色地尽数卸开,宝相龙树看了晏勾辰一眼,忽然间脸上的表情就自动归于平和,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走过来坐下,目光略略一扫,看见案上除了晏勾辰面前的酒杯之外,旁边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杯底有着一层残酒,他知道这必是师映川方才所用,当下就拿起来,一旁两名太监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为两人斟酒,宝相龙树神色平淡,手里却是把玩着一块碧油油的莲花形美玉,他虽容貌不算出众,但自有一种属于他的独特魅力,晏勾辰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对方,忽然微微一笑,取过已经斟满的酒杯,轻抿了一口。

正值此间,有行走之际衣料轻微摩擦的声音传来,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顿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就见师映川步态轻松地走了进来,虽然脸上罩着面具,瞧不见表情如何,但看那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师映川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宝相龙树,他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宝相,你怎么来了?”说起来,自从前时一别,这些日子两人都不曾碰头,只互相通了一回书信,以至于此刻乍然见到宝相龙树时,师映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喜,但紧接着他就怔了一下,因为宝相龙树此时的样子有些不同,犹记得从前每次见面的时候,对方的欣喜快活之情远远胜于他,溢于言表,而此时男子一身低调的长袍,神色亦是淡得几近于无,仿佛与室外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与周围灯红酒绿的环境格格不入,并不见什么喜悦之态,师映川是聪明人,微一转念就自然明白了症结所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只作不知,走过去从容坐下,道:“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这次是有事顺路来看我,还是特意来瞧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