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杨忽然有点动气:“我这里一大摊杂事,忙得不可开交,哪容你跑回枚里去闲着?暂且歇两个月,等开了春,替我到东边屯田督粮去!”拍一下桌子,“你放心。你只管用心做事。只要过了登基大典,你不想看见的人,我再不逼你见。至于以后——你要去枚里陪你娘,也由得你。”

重阳节那天,莫思予下朝回家,吃罢晚饭,站在花园里赏菊。

大王赐给他的是锦夏右相的宅子,位于皇城后头白石坊高级住宅区风水最好的地方。占了整整一条胡同,宽敞整洁。尽头处一正二侧三张朱漆兽头金环大门,上方雕柱垂花,前头石狮蹲踞,威武气派,肃穆庄严,一看就是富贵门庭,将相之家。

当时老莫略微迟疑一下,就谢恩接受了。朝里办事,低调有低调的好处,高调有高调的方便。等了这么多年,正要借着大王信赖倚重的东风,一展平生抱负,缩手缩脚反而多余。

锦夏朝的文官莫不是风雅之人。右相这所宅子前院修得富丽堂皇,后院造得精巧别致。尤其这花园,是丞相大人怡情养性的地方。亭台轩榭,花木山石,廊桥池沼,无不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只可惜莫思予住进来的时候,已经空置大半年。身边下人,皆是大王赏赐的奴仆,别说侍弄,连哪里好看都分不出来。老莫只得惬意中带着寂寥,一个人独享园林之美。

亭前一丛秋菊开得正艳。细长管瓣勾连卷曲,层层环抱;颜色绿中透白,丰满晶莹。尽管他对花草并不留意,也认得是菊中名品“绿云”。难得这花无人打理,自开自落,居然照样张罗出一片素雅繁华。

眼前好景不可辜负。抛开心头繁琐俗务,且偷红尘半日闲。

往亭子里这么一坐,向花丛中那么一看,诗兴就起来了。不禁吟道:“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多少年不曾重温如此格调,忽然就觉得手边似乎少了点什么。想起来了,少的是酒。可是京里吃饭问题才刚刚勉强解决,即使地位尊如秘书令,家里也不可能有酒。

没有酒,这诗便吟不下去了。

正当郁郁,忽闻有人慢声道:“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原来先生也会有高士出尘之想。”

莫思予心里一惊,动作却从容,站起来转了个身。来人秀颀挺拔,一手拎着一个精致的青花陶瓷坛子,冲自己鞠躬微笑:“符生冒昧。”直起腰,扬一扬手里的酒,“我觉着,先生大概是想找这样东西。”

这死而复生意外回归的二王子,莫思予在朝中已经打过几个照面。对方除了气度较从前沉稳些,并无其他表现。如今大王春秋鼎盛,大业蒸蒸日上,老莫认为自己目前完全没必要操心几个王子的关系问题。在这件事情上,他看得很明白:最好的动作就是没有动作。想不到,二王子竟会这么快主动登门。他什么时候有了这身无声无息高来高去的本事?学问也长进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对面,自己竟隐隐生出需要仰视的感觉来。

莫思予这一惊,非同小可。

走出亭子,遥遥施礼:“不知二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长生皱皱眉头:“先生怎么也搞起这一套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王登基在即,这些规矩也该立起来了。”就在昨天,符杨正式同意了朝臣之议:十月二十六举行登基大典。

长生回礼,态度诚挚:“多谢先生教诲。只不过,符生此来,真的只是想请先生喝一杯,与国法家规全无关系。”补一句,“先生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符生也不会常来打扰先生。”

往前走几步,在花丛后头站定。酒坛抱在怀中,抬手敲敲,道:“父王赐了前怀安王的府邸给我。听说好些年没人住,居然让我在地窖里找出这不知藏了多久的“西凤白”。”

——大约三十年前,锦夏仁孝帝废太子,改称怀安王,半年后赐死,怀安王府自此荒废。京里像点样的宅子早已分完,二王子回来没地方住,这怀安王府虽然旧了点,档次气派却足。内务府上奏时,符杨也就同意了。

长生叹口气,笑一笑:“不瞒先生,酒是好酒,符生却不知找谁来喝。我心里,有些话,无关朝政国事,自己憋着又实在难受。放眼京城,竟不知跟谁去说。思来想去,或者……只有先生这里,能够讲一讲。”

眼前英俊少年在“绿云”中立着,笑出一身落寞凄凉。莫思予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两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想:这尊不请自来的菩萨,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且听听他念的是哪座庙里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