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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行看着膝盖上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货物数据。他此时才明白平冈派自己来的目的,是监督。日本便衣是监督,自己也是监督。朱启臣并没有说明为什么要废掉第二张表格,但史行明白一点,废掉即意味着第四辆卡车的货物不存在。朱启臣或许会将他们卖掉填饱自己的腰包,或许另有用处。这就是朱启臣找自己来的目的,既满足了公司招聘要求,又帮助了他自己。他在平冈面前装作看不上自己的样子,让平冈信任自己能够起到监督作用,谁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日本便衣都已经被朱启臣“买通”了。

史行猜错了一点,日本便衣们并不知晓货物会平白少了一车。他们负责监督谈判,负责保卫,但谁也没有注意货物与数量,也没有人会去问几个负责安保的便衣货物一共有多少箱,毕竟这些四肢发达的人大多没怎么读过书,数学对他们来讲是个高端学科。这正是体制中的一个盲点。

史行忽然感到一股快意,虽然他上了一条黑船,虽然朱启臣说话永远是这样云遮雾罩,让他半明白又半不明白。虽然朱启臣的立场很模糊,似乎是在借机从日本人头上拔毛,又似乎是在进行着某种秘密任务。——但,这份工作总有一点好处,从日本人手里抢货。中国人的东西总不好都便宜日本人!凭着年轻人的这点苦中作乐的朴素情怀,史行抽出第二章表撕得碎碎的,顺着车窗洒下。

白色的纸屑随风纷飞,滑过三辆卡车渐渐落地,又在地面滚了好一段才停在第四辆客车车轮前,车轮也渐渐停了。军用卡车车厢很高大,严丝合缝地遮住坐在车厢里人的视线,前几辆车里的人即便透过后视镜看到,也只会以为卡车临时出了故障。

盲点处处都在,只看你会不会利用。朱启臣恰是心思灵活擅长利用盲点之人,或许也可以称作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第四辆卡车待前面车影消失才掉头开了一段,停在河岸旁的一处芦苇丛畔。枯黄的芦苇杆子簌簌抖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卡车启动,迅速顺着原路追上前面卡车。芦苇丛畔的河面悠荡一会,渐渐平静下来。

河面往西几百米外,胜利者风来正向难民们讲话,“这次是胜了,说不得还得连打几场。不管怎么着,这回粪道咱们是争过来了。兄弟们谁想挣这钱就上,咱们他的也弄个粪帮,叫……”

“风帮!”小眼咧嘴叫道,他的嘴角还残留着那个打手的鲜血,似乎把他小小的嘴巴都淹没了。

“风帮好哦,气派!”

“牛气!”

……

“风帮……粪帮。”风来念叨一遍,上前踹了小眼一脚,指着他笑骂:“你他娘的眼睛没有屁眼大,心思不少,拐着弯骂你爷爷!”小眼捂着屁股,笑嘻嘻地,“咱们认风爷当老大,不叫风帮叫啥?”

奔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凑近风来,“哥,我也觉得叫风帮交关好,威风!”风来劈头就给他一巴掌,“打架溜得飞快,这时候冒出来了,闭嘴!”

风来琢磨了一会,道:“名儿回头再想。”他站直身体,剑眉一挺眼睛一瞪,配上英武的身材足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声如洪钟:“今日就算开山立派了,以后走出去谁敢欺负咱们,兄弟们合伙收拾!咱们的目标要远大,要做就到最牛,做他的上海一霸!要挣就挣大钱,做他的上海大亨!这片粪道算什么。”风来抬手遥向东指,难民们顺着指向望去,只听风来狂妄地说道:“整个上海的粪道都得拿下!以后谁他的敢随便掏粪都得问咱们帮,问风爷我!”

风来的话很狂妄,做为一个到上海不久的难民,他的话无异于痴人说梦。上海有多少帮派,他们背后又有多大势力风来一概不管,他的野心能够吞噬大海,何况小小的上海滩。

风来很多时候有些鲁莽,但同时也有海盗趋利避害的灵敏嗅觉。在没有目标和出路时他会选择潜入海中蛰伏,赚点小钱。一旦机会来临,这只巨兽将从海中腾跃而起,裹挟浪潮涌向目标。

风来的话很朴素,但气势很强,且目的明确,那就是赚钱和不受欺负!难民们从未有过梦想和奢望,不是他们不会做梦,而是沉重的现实和窄小的圈子限制了他们的思维。百来个难民沉浸在他的话中,任思绪驰骋。他们想到了粪随便淘随便卖的美好时光,到那时他们将走出难民区,占领全上海粪道,他们将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百来颗心脏在此刻猛烈跳动,带起一个无声的场。水鸟惊起,逃离这片威压。

嘚嘚声打破了这个场,凝滞的氛围瞬间泄了。

众人寻声望去,一头骡子小腿快步倒腾着,拉着粪车驶过。新成立的粪帮无声地看着骡车驶过,车夫戴着不知从哪捡的软呢帽,上面有几处破洞。帽檐低垂,他没有注意树后芦苇丛里坐着百来个沉默的男人。往东走了几百米,车夫跳下车钻紧芦苇丛中,像是去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