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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在工厂停下,老板孙茂财生硬地挤着笑脸向朱启臣、史行和四个日本便衣迎过来。史行环顾工厂,与资料上写的内容相对照。厂内有一个大的生产车间,还有连成排的小房子,想是工人宿舍。此时是生产时间,院子里很安静。

生车间内,数百个女工像勤恳的蜜蜂在半自动织布机前忙碌着。一个生着粉扑子脸的姑娘在四台织布机前穿梭,巡查故障、换梭子。姑娘和其他女工一样,戴着蓝白的碎花布帽子、套袖和围裙,双手像灵巧的燕子上下翻飞,仿佛在追逐套袖上的小白花。车间内很闷,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在她脸上上起伏一瞬,顺着脖颈浸入衣领。

姑娘想起了一个高大身影,那人眉目硬朗,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很是英武。那人昨天帮自己夺回包,虽然钞票还是丢了,但姑娘对他念念不忘。可惜……姑娘叹口气,她没问出名字,更不知道怎么才能再次见到那人……

旁边的大姐道:“晶晶,听着没?日本人进场啦。”

胡晶晶的目光从织布机上掠开一瞬,“听到了,来就来呗,咱们能做啥?”

“听让日本人占了工厂的人讲,日本人不让歇的,没日没夜地干……”

一说日本人,大家仿佛都憋了很久,各个都有话说,“让人吃马料,还打人哦!”“吓色特了……听人讲,日本人伐让去茅厕的……”

女工们哄笑,“不去茅厕咋解决?拉裤头?”

孙茂财办公室的小沙发上挤了四个人,他只好搬了把椅子放一旁。史行坐在朱启臣右手边,身边有两个日本便衣,另外两个便衣在院里站岗,巡视工厂情况。孙茂才忙上忙下为几人沏茶倒水。

朱启臣拿起茶杯,先看汤色,又闻了闻,最后啜饮一口,咂嘴,“孙先生,您这茶……有点陈啊。”孙茂财余光扫过日本便衣腋下,知道他们把枪藏在那里。他勉力维持着笑脸,“现今生意不好做,您也晓得,上海已经封锁了……货积压着发勿出,仓库都挤满了……人家都找我赔钱……我实在拿勿出钞票了,一个铜角子掰做两半,勿讲新鲜茶叶,工人工资都快拿勿出了……”史行的目光越过孙茂财的肩膀,能看到他的办公室里也堆着好几个大箱子,想就是存货。

朱启臣笑微微地,“我格趟来就是为你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额——”

“——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孙茂财慌忙摆手。他僵硬地笑着,拿出烟为朱启臣点上,到史行时,史行摆手不要。他又抖着手为两个日本便衣点烟。一时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白雾缭绕,为每个人的脸孔都添上几分神秘。史行第一次体会到民国烟草的杀伤力,憋着咳嗽如坐针毡。

朱启臣吐出烟气,放松地靠上沙发背,抬起右手朝史行一摆,“给他讲一遍咱们的规矩。”史行咳嗽两声,“什么规矩?”朱启臣啧了下,斜楞着眼瞧他,“早上平冈君让你背的。”

“哦。”史行回忆了一遍,机械地开始背。他记忆力很好,将关于接收工厂的条款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但资料里没有细则,对于他这个一点不懂现代公司制的人来讲无异于天书,更无法明白这规矩对工厂的杀伤力。“中友会社的合作方式分为三种:合营、租借和委任经营。所谓合营是……”

烟雾中,孙茂财生生挤出来的笑脸愈发僵硬,直至再也笑不出来。他低下头双手捂脸,声音比这间屋子还要憋闷,“朱系长,日本人想不花一个铜角子占工厂,您觉得哪个会情愿?有嘎好事体介绍给我好了。”史行看着这个男人微秃的头顶,对日本人所谓的接收手段有了深一步了解,又是——掠夺。

两个人日本便衣一直没说话。他们只懂一点中文,主要负责保卫和监督。其中一个听懂了点,粗声插话,“支那炸弹,帝国工厂,你们赔!”

三个懂中文的同时转头,诧异地看着他,完全没听明白。

朱启臣用日语和便衣沟通几句,便衣点头。朱启臣才继续用中文道:“不能说‘占’,支那炸毁了青岛日方的纺织厂,接收上海的纺织厂算是赔偿的一部分……孙老板,合营后我们会派帝国最好的专家进厂指导技术,眼光放长远哦。”

孙茂财喘着粗气,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捻灭,“朱系长,您讲‘支那’,您还是勿是中国人?”

“我代表中友会社。”朱启臣把烟灰往地上一弹,一个火星蹦到孙茂财的膝盖上,红了又灭,烧出一个针眼大的孔洞。“我实话讲,合营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不要熬到最后被强制委任经营。到那辰光别说铜角子,这院子你都进勿来了……勿要介拎勿清,做阿木林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