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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 吴沉水 836 字 2022-11-25

依稀仿佛的,昨日他还只是个被自己拉着手出门访客的俊秀小儿郎,到底从何时开始,他却长成离自己远远的这么一个人了?竟然也能无师自通,胸中自有一本输赢账。

表姨妈呐呐地问:“那你打算怎样?”

邵鸿恺总算转身正眼看她,道:“我要在香港求学,入皇仁书院。”

表姨妈嫌弃道:“下到香港读书有什么了不得?还不如留省城。”

“路近,费用低,又是番鬼聚居之所,教授英文及拉丁文,同学中港商后代必定多,对我日后更有用。”邵鸿恺难得有耐心,徐徐道,“且在香港我能时时回来,省城咱们家的亲朋戚友不至于断了联络,联络多了,该做什么,自然就晓得了。”

表姨妈未见得当场便被儿子说服,但她却清楚,无论她赞同与否,邵鸿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于是邵鸿恺最终还是去了皇仁学院。他如实贯彻了为自己画好的蓝图,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一面在皇仁书院混得风生水起;一面又时不时回省城,如一件优秀的展示品,常常被表姨妈带着展示在诸位亲友面前。

这些年来,他虽人在香港求学,却未曾与苏锦瑞生分。两人书信不断,苏锦瑞会对他骂二姨太无耻,埋怨家人冷淡;邵鸿恺也会对她讲书院功课繁重,教导拉丁文的神甫如何古怪。两个早熟的少年人在恰好的年纪,恰如其分地对彼此保留了一分的天真与信赖,甚至有一次,苏锦瑞问起他为何要选香港念书,邵鸿恺还对她说了实话。

“因为一个人。”他说。

“什么人?”苏锦瑞睁大眼睛问。

“我父亲的上司,汇丰银行的买办陈廉伯。”

苏锦瑞皱起眉头,她没听说过这个人。

邵鸿恺认真说:“我只告诉你哦,你可别往外说。”

“那是自然,快说快说。”

邵鸿恺微微笑:“这个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不喜欢他,可是他非常厉害,厉害到哪怕不喜欢,也没人会在他面前流露这种情绪。”

“他十六岁就进汇丰,从底层做起,一路高升做到买办,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以前有一次偷溜去沙面汇丰洋行,亲眼见过他办事,我才晓得原来我们华商也有人可以在洋人面前趾高气昂,甚至连洋商要求他办事,都得叫他一声陈大官。”

“这么威风啊。”

“是啊,”邵鸿恺目光炯亮道,“陈廉伯虽然出身南海丝业大佬陈家,可他从入行到今天把买卖做这么大,靠的不是陈家,而多数是他自己。我看到他,就禁不住想,原先前清时,我们邵家也出过十三行赫赫有名的大班,出过跑南洋贩木材香料一夜暴富的人物,我们姓邵的,绝不比姓陈的差。”

“可是这跟你选去香港念书,有什么干系?”苏锦瑞睁大眼。

“因为陈廉伯只在香港念过书啊,跟我一样都选在皇仁学院。”邵鸿恺目视远方,缓缓道,“皇仁书院是出了名的难考难读,他能啃下,我也能啃下,他能十几岁就不在家做安乐少爷,反而甘愿出来捱苦,我也能做到。我不信留洋多有用,我只信有条路摆在眼前,有人已走得很好给我看了,那如果老天能让我可以沿着这条路努力,我不会输给他的。”

苏锦瑞听得意气风发,拍手道:“好哇,有志气,那我先叫你一声邵大官了。邵大官,你老人家好。”

邵鸿恺嘿嘿低笑,一撇头拱手道:“不敢不敢,苏小姐太客气了。”

若他二人此刻回想,那两小无猜的时光中铭刻的清脆笑声仍然在记忆中呼之欲出,清新自然若晨风拂面,令人每每想起皆心情愉悦。

可是,无论邵鸿恺还是苏锦瑞,对这种愉悦的需求都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还没长大,没法理解由青梅竹马有多难得。

他们都处在年轻而张狂的阶段,生活到处充满更有刺激的、更不确定,又更具挑战的考验,更检验能耐的考验。这点青梅竹马的情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了固然会难过,可没了也就没了,并未见得会离不了。

在苏锦瑞入培道女中忙着融入时代新风尚,用各种新名词挤兑二姨太的同时,邵鸿恺的人生蓝图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他完成皇仁书院的学业后,并未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学陈廉伯返省城投身洋行,而是选择继续了留港求学。他考入半山上的香港大学,主攻法律与政治。他也没急着琢磨使人一夜暴富的风险投资,或是雄心壮志要着手振兴邵家家业,反而退了一步,静默以待。时代在变,隔着大江大海,隔着山川湖泊,他能感知故土这种来自人心渴望变动的激情与力量。它汇聚成洪流,令人颤栗又神往,可又像挣脱羁绊的猛兽四下乱撞乱碰,稍有不慎,就能令卷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