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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眼前一亮,立时便明白了新政步履维艰的原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经学当真走到穷途末路了?”

“的确走到穷途末路了。”李玮说道,“自大儒董仲舒创立以‘天人感应’、‘三纲五常’为核心的新儒学以来,经学各派历尽争论,先有孝宣皇帝诏诸儒讲《五经》同异的石渠阁之议,后有孝章皇帝的使诸儒共正经义的白虎观之议,最后皇帝亲自称制临决,经学各派求同存异,互相协调,终于在‘三纲五常’的基础上实现了经学与谶纬学的结合,经学各派随即由纷争走向统一,而‘三纲五常’也在神学的华丽外衣下以法典的形式固定下来,这便是‘汪汪乎丕天之大律’的经学理论法典《白虎通义》。”

“朝廷以皇权的力量结束了经学内部的矛盾与纷争,经学就此丧失了持续发展的动力。儒学从子学演变为经学,又从经学堕落为神学,从此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看看今天的新经学、今古文经学,三家在注经的时候都用谶纬,由此可见经学衰落到了何种地步。谶纬之学流传了三百多年,已经从骨子里渗进了经学各派,要想彻底根除神学对经学的侵蚀,没有外部竞争的动力,没有新兴学术的援助,没有一代代儒士的努力,根本不可能。”

“但儒学面临的挑战还不止如此。”

“儒家的基础是名教之治,所谓名教,就是以‘正名定分’为主的礼教,包含忠、孝、仁、义、礼、信等教条。这些名教经过董仲舒等大儒的改造后,又添加了‘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神学成分,并发展成为‘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这使得新儒学带上了浓厚的宗教神学伦理道德观,遭到了历代大儒比如扬雄、桓谭、王充等人的猛烈批判,儒学的至尊地位因此受到动摇,接着它又遭到了两次党锢之祸,这给了奉儒家学说为圭臬的儒士们以沉重打击,马融、蔡邕、郑玄、许劭等大儒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求助于道家学说,以黄老之学注解儒家典籍,以道家学说解释儒家名教,试图援道入儒,为名教的合理性提供新论证,极力挽救和重振儒学。”

“中平元年黄巾起事、西凉边章韩遂起事,中平六年董卓进京、祸乱社稷,从初平年间开始,袁绍、刘表、曹操等人又互相混战,这些人表面上高唱着礼法名教,实际上却干着种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把儒家学说的仁义道德作为自己篡夺社稷的工具,肆意践踏和亵渎儒家的礼法名教,传承数百年的儒家名教之治再也无法维持天下的稳定,保护社稷江山,儒学随即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儒生们也因此悲观彷徨。更多人清楚地意识到儒学已经衰落、凋零,正在像马融等大儒一样积极寻求挽救和振兴儒学之道。”

“儒学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而解决儒学危机的办法就是儒道相融,利用道家黄老之学改良经学,抛弃经学中腐朽的伦理道德观,恢复儒学在人们心目中的尊崇地位,从而让儒学重新焕发青春,重新发挥其巨大的力量,重新承担起振兴大汉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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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沉吟良久,担忧地说道:“儒道两家的学说,彼此对立而又相互排斥。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主张仁义,以名立教。道家以天道无为立论,主张道法自然,万物自然化生,其治国理念则表现为清静无为。这两家学说有互相融合的可能吗?”

李玮想了一下,缓缓说道:“儒学与道学在其核心和主旨上的确不同,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两者观点上又有很多近似之处,尤其是黄老之学的主要典籍《黄帝四经》和儒学在治国理念上更是互通互补,彼此并不矛盾。”

儒学主张的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人本主义,它要求人们过着伦理社会的道德生活,遵守古代圣贤的遗训,克制自己的情欲,指导自己的生活,使自己成为社会上德行优良、理智坚定的善人。儒家的人生哲学,在自我方面强调修身,在政治方面注重德化,在人伦方面恪守礼法,期望人在一生中退可以齐家、进可以治国平天下。

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个学派,和原始道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融铸道法,兼采儒墨、名家、阴阳家等各派之长。(黄老之学不同于老庄之学,这一点务必重要。)

黄老之学以“先天地生”的“道”为世界的本源和决定万物兴衰存亡的客观法则,要求人们遵循它,并将老子玄远的“道”加以发挥,广泛运用于社会、政治、人生各个方面。黄老之学主张“无为而治”,但摒弃了老子消极遁世的内容,将“循理而举事”的合理行为视为“无为”,从而将其发展为积极“入世”的治道,要求统治者节欲、惠民、行仁义,不要强行干扰老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以利于社会的安定和生产的恢复、发展。在政治思想上,黄老之学以道家为本,将“法治”与“德治”相结合,认为“无为”不仅是一种高超的统治之术,更具有丰富的道德伦理内涵。这种“无为”非《老子》的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无为”,而是一种新的“无为”学说。

由此可见,两者在最终目的上是一致的,只不过两者实现目的的手段和方法不一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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