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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喜悦在邱翁中也不算强烈,就好像旷野寒风中的一豆烛火,颤颤巍巍,时明时暗。

有一张纸被动如了火盆,他苍老皲裂的脸上流动出斑驳的光影来。

他太老了,做完了这件事,一颗大石头落了地,他也就不想明天了,逄正英、储疾、杀香月、朱十,这些被他拖下水的人,他一个都不后悔,不愧疚,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秦氏,那是个善良大度的姑娘,她还那么年轻,只是可怜嫁给了逄正英,要遭今日的丧夫之苦。

对,还有邝简。

这是他计划中出现的唯一的意外。他没有想到会忽然出现这样的一个人,他之前只听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知道在金陵城中和城东很响亮,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聪慧干练机敏果决,年纪那样轻,碰到那么多有资历的贵人却丝毫不乱,还敢把他们凑在一起支使得团团转,若不是他铤而走险地留了一张底牌,恐怕今日的案子真的会让他破了。可现在,一切都已成定局,那年轻人再厉害也越不过两个衙门和上面的指示,干涉镇府司的事务。

邱翁一时失神,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那邝简看着也就和明哥儿一般的年纪,唉,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就算读书不行考个武状元也是可以的,只在金陵地面上当个捕头太屈才了,凭他的能力,来镇府司管个千人百人都使得……

府内传来乌糟糟的哭喊声,似乎又有什么为违禁之物被翻捡了出来。储疾虽然被撤职了,但在逄府内的职权地位还在,他以府主去世清检府内为由,大肆抽查起用人的居所来,邱翁知道那是在狗急跳墙,想要抓他的证据,可他并不惊慌,下午听说后一切如旧地跪在灵前,继续烧他的符纸,动也不动。

他麻木地笑,想着跟大人物一起起居也是有好处的,这若是在十几年前,他定然会信了储疾这巧立的名目,但是现在他已经能轻易看穿这些人的用意了,没有谁再能诓住他了。

“邱翁。”

逄府的总主事一声呼唤打断他的思绪:“夫人明日要烧两件府主喜欢的字画送过去,书房你熟,你去取一下罢。”

府主的书房生前是下人们的禁地,只有监造大楼的邱翁能进去,如今大人死了,下人们又避讳又恐惧,谁都不愿进——这倒合了邱翁的心意,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经年的劳作让他的背脊微伛,手指蹭了蹭斩衰服,他沙哑应道:“好。”

逄府占地极大,从祭堂到玉楼要一盏茶的功夫。邱翁提着一把纸灯笼绕过假山亭阁,缓缓地走到大楼前,见此地已不复昨日灯火通明,戒备严密,整个大楼在黑暗中凝幽如墨,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人,宛如一头黑黢黢的巨兽空旷旷地坐着,就如同逄府今日之境地。

邱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灯上楼,待他邻近三楼书房,忽听身后一串有力的脚步声。

邱翁心中奇怪,回头去看,正见邝简一身黑衣身姿高大,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楼来——

“小邝捕头?”

这个时间邝简显然不该出现在此地,邱翁心中警觉,警惕地看向他。只见邝简神色倒是寻常,似乎只是碰巧遇见一般,随口道:“都是丧服,后面看不出,原来真是邱翁你,”说着将手递了过去,“这是你掉的吧,刚看到,帮你捡回来。”

邱翁“咦”了一声,提着灯笼去看。

昏黄的纸灯推开一方漆黑,只见邝简手中,赫然是一把黄铜鲁班尺!

邱翁情不自禁地便往襟怀里一摸。

邝简倏地变了脸色,玩味道:“哦,竟然是藏在衣服里。”

说着一把擒住邱翁的右手,扯住他的宽大的斩衰服就往他怀里掏!

邱翁遽然变色,纸灯“啪”地落地,左手抓着邝简的手臂胡乱地挣扎:“小邝捕头,小邝捕头,你干嘛!你干嘛!”

邝简不为所动,强硬地扯开他几层衣襟把那个个头不大分量却不清的鲁班尺薅出来,“不做什么,邝某来拿证物。”

他刚刚拿来诈邱翁的,是杀香月借给他的可以以假乱真的黄铜尺,现在缴的,才是逄正英书房里真正的那一把。

邱翁顿时慌了,伸出粗大的手掌就要夺回,“什么证物!这只是一把铜尺!”

邝简面露嘲意,拿着那东西冷冷后退一步,“是啊,这把铜尺可是能派上大用场,足够你杀人又出去,在外面若无其事地将房门锁上!”

“胡说八道!”纸灯欲熄,邱翁粗噶地一声断喝,大楼的顶楼椽木映出他一道挣扎颤抖的影:“小邝捕头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陷害老奴?”

那一刻,老头眯住了眼睛,隐晦地闪现一抹杀机。邝简骨架很大,肩膀四肢肌肉结实,他在考虑占着地利的优势趁黑可能将他推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