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马车摇摇晃晃,冬日的光撒进窗户里,倒映在坐凳之上。星星点点,光华夺目。

随游隼却不喜欢光,他嫌照人眼睛疼。他的马车里面总要加一层厚厚的帘子,光进来,他放下帘子,又把光赶出去。

马车里面瞬间暗沉下来。

随游隼闭着眼睛,身子也随着马车摇晃,脑海里面浮现出宴鹤临方才说的话。

他说——你终将自食恶果。

这句话的意思,随游隼没怎么懂。他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高兴。宴鹤临就是这般,明明是个武将,却做事说话跟朝堂上不说人话的老匹夫一般。

想不通便不想,他轻蔑的啧了一句,睁开眼睛,将一方月白帕子从怀里拿出来,细细的嗅了嗅。而后目光定在帕子边角,那上面有一点血迹。

当初姑娘把这帕子给他的时候,他们正从刑场回去,手上还有鲜血。她洗干净了手,却明显不是个细心的人,指甲缝里的鲜血滴在了帕子上。

这滴血还在,帕子也随他回了京都,可姑娘却不愿意跟他回来。

她就像……就像一匹乘风奔在战场上的野马。

她是需要驯服的。但他实在是欢喜她,放了她自由。

如今,他后悔了。

他半撑着手臂,手腕微微弯曲,脸靠在手背之上,眼睛半睁半闭。突然舆内一阵摇晃,马车骤然停住,帘子一动,光透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沉下脸,“怎么回事?”

马夫驾着马往后退了几步,惊恐道:“少爷,前头有马车拦住了我们的路。”

随游隼撩开帘子,看见挡在他们前方的马车上面写了一个云字。

——是云王世子啊。

陛下最近尤为宠爱于他。

他于外人面前一向是个清贵有礼的公子,便摆了摆手,“王孙出行,咱们避开。”

而此时,盛槊也在骂金蛋。

“就赶个马车罢了!竟还出乱子,傻蛋一个!”

金蛋委屈,“这边太多人了。而且以前在云州,咱们走哪里还需要让路么?”

但京都权贵众多,牵着骨头连着筋,这也要束缚,那也要退让,真是不爽。

盛槊见他还不服气,又要大骂,盛长翼却抬了抬手,“先下去看看是跟谁家的马车撞上了。”

盛槊:“是。”

金蛋便委屈的退到一边,看着前方槊哥跟人说话,没一会回来,站在窗户边跟世子爷道:“是随家的马车,里面坐着随游隼。”

随游隼,太子的表弟,少年探花,如今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去年他去云州办差时两人还见过。

盛长翼便嗯了一句,思及太子,眼神闪了闪,道:“给他让路吧。”

但他还没让路之前,随家的马车却已经让开,退至一边,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世子爷,还请先行。”

盛长翼却没有再往前去。旁边的酒楼写着醉仙居三字,他瞧了一眼,便下了马车,让金蛋去安置马车,道:“我今日是来醉仙居见友人,已经到了,随大人可先行。”

随游隼的声音沉默一瞬后才传出来:“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游隼便先走了。”

等随家的马车走远了,银蛋这才好奇,低声问:“咱们不是约在了什么劳什子平乐居么?怎么突然改成醉仙居了。”

盛槊不耐烦,“你别问,你别想,你就做。”

行吧!他去伺候马去!

结果一转头,便见他家世子爷眉头又皱起了。

他嘟囔一句,“自从来京都,就没见舒展过。”

金蛋是个实诚人,“还是舒展过的,见折姑娘的时候就舒展过。”

两人嘀嘀咕咕,盛槊听见了,便又是一巴掌一个蛋,但打完了自己也愁。

世子爷这般忙,都没时间去见折姑娘了。

两府相隔,一个南,一个西,都没地方可以见一见。难道又要去寺庙里?

盛槊便琢磨着给自己死去的爹娘在明觉寺也点一盏长明灯。

等盛长翼派了人去跟友人说换了地方,见他一脸愁闷,倒是好奇,“你怎么了?”

盛槊当然不能说实话,他委婉道:“只是突然想到明觉寺香火旺,小的想给父母也点一盏长明灯——京都的点法跟云州未免不同,世子爷,您说,我问问折姑娘能行吗?”

盛长翼脚步一顿,睨他一眼:“那你便去问。”

盛槊:“如何问?”

盛长翼:“咱们送了马儿去,南陵侯府却没有马场,哪日便请了南陵侯府和严府一众人去跑马,你便找着机会问问。”

盛槊心道好啊,原来您自己有招。不过……

“世子爷,为什么还要请严府的人一块?”

盛长翼便冷冷看过去,“自己想去。”

他进了雅间,盛槊被关在门外,摸了摸鼻子,而后一抬头,便听金蛋嘀咕了一句真笨。

盛槊:“你骂谁呢?”

金蛋大声:“骂你。”

他这回很是信心十足,回道:“槊哥,你可真笨。为了折姑娘,咱们都把南陵侯府的老底查过一遍的,他家除了断腿的班鸣岐在京都,哪里还有适龄的男人过去骑马?”

盛槊:“……”

他难掩惊讶:“金蛋,你不该有如此智慧。”

京都规矩严,必然要有男客在场才行,班鸣岐不能去,请严家也是一般的。

严家是折伯苍如今读书的地方,又是大夫人的娘家……确实合适。

金蛋便骄傲的点了点头,“所以肯定要请其他人嘛。不然一群莺莺燕燕,哪里能陪着世子爷骑马,多不痛快啊,世子爷会憋屈死的。”

盛槊:“……虽有智慧,但不多。”

……

另外一边,随游隼沿着长街直走没多久,便到了长安街上。这里有一家归客楼,专门做京菜,本地人不见得来,外地人倒是常来尝鲜。

随家的小厮跟着主子进了二楼雅间,连忙掏银子让掌柜的清出靠窗的雅间,“我家少爷喜欢清净,这银子买下左右两间雅间,今日之内,你就不要带人过来了。”

有银子不赚是孙子,掌柜的喜笑颜开,“小爷,您放心,保证不会有人来。”

越是靠近过年,他们这酒楼就越是冷淡,外地客人都回去过年了,哪里还上他们家来吃喝。

自然是满口答应。随后出去,殷勤的关上门,小厮满意转身,却见他家少爷已经推开窗户,歪在窗棂之上,颇有兴趣的看着下面。

小厮不由得好奇,大街上来来往往行人,十几年如一日,有什么可看的。

……

腊月初一,宜拜师,宜吃酒肆。

大夫人特地挑了今日,先带着折夕岚和折伯苍去了严府,将折伯苍交给先生之后,便又带着她去下馆子。

她道:“这家归客居是我喜欢的,带着你阿姐出来买东西,便总要去吃一顿。”

“他们那里算不得红火,客人不多,但不吵不闹,雅间陈设清雅,东西也好吃,我是很满意的。”

折夕岚便笑着道:“那我就托伯母的福,做一回饕餮了。”

大夫人便觉得她大方端庄,说话讨人欢喜,心中十分慰贴。但是下一瞬间,却又想起刚刚在严家时几个外甥女对折夕岚的态度,心中长长叹气一声。

严家便是大夫人的娘家,百年来诗书传家,虽然没什么人做官,但素来有清流之名,请的西席也是桃李满天下的齐先生。

折伯苍能去严家读书,还是大夫人亲自回家求情的缘故。

她今日本打算让班鸣岐送折伯苍去的,但他腿伤了,不能下地,大夫人便拍板,索性带着折夕岚一块去,“你来京都,多认识几个小姐妹也好,我娘家的姑娘不似你三姐姐四姐姐,是极为温顺的。”

折夕岚自然要说班三姑娘和四姑娘的好话,大夫人却道:“你不用夸,你夸了我害臊。”

折夕岚就笑起来,“三姐姐四姐姐该伤心了。”

她倒是没想着结交小姐妹,能顺利嫁进南陵侯府便好了。

她真是越看大夫人越喜欢,便更加在意班鸣岐。

等到了严家,一瞧,严家的姑娘温顺是温顺,娇娇柔柔,但听闻她不懂诗书,便立刻没了兴趣,连话也不愿意跟她说了。

她便笑笑,依旧不恼不卑,坐在椅子上泰然自若般喝茶,——严家的茶真不错,她这种不懂茶的人都能知晓这是好茶,喝起来极为清冽。

大夫人极为不好意思,等把折伯苍交给齐先生,便带着折夕岚赶紧走人——之前夸下海口,结果像是撒谎一般,她带过去的人受了轻慢,她脸上也不好看。

回去坐在马车里,她又是心虚又气恼。平日里瞧着她们乖巧,怎么今日如此高高在上。

折夕岚倒是明白其中缘由。几个严姑娘向来都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她一个不懂诗书的人,在她们眼里便成了目不识丁的痴儿。

世上有能包容你的人,也有不包容你的。

曾经盛长翼教过她,她就是她,人间独有,世间少有,最是高格,只要认定了自己好,那便不用为了他人的目光而局促。

她深以为然。没有平地,哪显高山。

她就笑着对大夫人说,“下回有武将家的姐姐妹妹,伯母定然要与我引荐引荐。今日严家姐姐说的诗词我都不懂,为了不让我受打击,她们连话也不敢多说了,可见是我的罪过。”

大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才好过一些。

她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再次夸下海口:“我跟你姨母说了,咱们午膳不回去,便去归客楼。那是地道的京菜,你定然是喜欢的。”

折夕岚点头,“我听伯母的。”

她这般乖顺,却又什么事情都通透,有自己的主张,看着坚韧却又柔和,大夫人便越看越喜欢。

她握住折夕岚的手,“你容颜生的极好,等回去我找找库房,给你找一对金钗,你戴上肯定好看。”

折夕岚笑着哎了一声,心里那种没底的心绪渐渐消散了一点。

她想,她一定是否极泰来了,所以来京都后才如此坦途。

所以——来京都前,她是拜了哪路神仙来着?

当时拜的有点多,她已经快忘记了。

那就都拜一遍吧!

一路上好心情,马车慢慢的进了长安街,她撩起帘子透过缝隙看外面,便见人挤人,马车挤着马车。

归客楼就在长安街中间,这里酒肆极多,人多也寻常,大夫人笑着道:“慢慢过去吧。”

一路缓缓而行,等终于到时已经正午时分了,折夕岚先下马车,而后扶着大夫人下来,两人相携转身,刚要进酒肆,便听后头传来马蹄声。

她们侧身看过去,就见傅师师从另外一条道上骑马而来,立在她的前面,眼睛是通红的,一脸怒气和委屈的看着她。

折夕岚皱眉。

说句老实话,她其实并不厌恶傅家兄妹,他们本性不坏。她见过穷凶极恶的强盗,见过阴暗处滋生出来的嫉妒和恶意,相比这些,傅师师就像个炮仗一般,只要不点燃还能靠近。

但她时不时就要炸一炸。

今天明显又炸了。

她看向傅师师,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有什么话先下马再说。”

人来人往,傅师师也不想丢脸,于是答应下马。

为了折夕岚那句“你阿姐不快活”的话,她已经整整快两日没合眼了,心绪难平,便瞒着阿娘一个人溜出来骑马散心,谁知竟然碰见了折夕岚。

她还要去下馆子!

自己都这般模样了,她还要去下馆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收了马鞭,便要下马跟她进酒馆里面好好说一说道理。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她正要下马,马儿却受了惊一般疯狂的向前奔去。

“救命——”

傅师师吓得脸色惨白。

她也是训马的好手,但此时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懂如何去做。

街边的人匆忙散开,几家铺面门前摆的东西散做一团,四处都开始狼狈起来,好在没伤着人。

折夕岚连忙快跑几步,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坐在傅师师的后头,从后面在她手里接过缰绳,一边勒紧,一边用缰绳磕,努力牵制它侧屈,而后绕着马转头,转身,想慢慢的控制它停下来。

但今日这匹马跟她们以前在云州受惊的马不一样,无论怎么做它都嘶鸣着往前狂奔。

折夕岚也感觉有些吃力了,只能控制着再慢一点。她大声跟傅师师道:“你下去——别挡着我。”

傅师师都被吓呆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折夕岚骂道:“你学过功夫的,直接跳起来下去,听见没有!”

傅师师总算回神了,但瞬间又哭了起来,“呜呜呜,我腿软了,我根本没有力气,怎么办啊折二,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我没有力气了!”

折夕岚咬咬牙,正要一只手放开缰绳,准备腾出手来将傅师师抛下去时,便看见盛长翼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他站在远处正前方,手里的长弓已经搭上。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便立刻明白了。只一瞬间,她抱着傅师师往后头一翻,整个人下马,将傅师师往边上滚去,而此时盛长翼的长箭已经射来,正中马腿上,让它往下倒。

一把长刀同时抛了过来,折夕岚接住刀,腾空而起,拿着长刀便照着马腿一砍,瞬间鲜血四溅。另外一边,金蛋早和银蛋等在那里,在折夕岚挥刀的时候,也朝着马腿砍过去。

随着马闭上了眼睛,这场变故才平息下来。

周边人指指点点,直说厉害。折夕岚却心道好险,幸亏只是傅家选给傅师师骑的马,不是战马,也不是战场,否则杀不了这么快。

云州人砍马腿是天性,幸而她学过。

只是身上全部溅了血,一点也不好受,头上有血顺着流在脸上,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脸上又多了个血印,然后见盛长翼持着弯弓走来,她朝他笑了笑。

盛长翼深吸一口气,这个姑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他让金蛋和银蛋驱人,又让侍卫把这边围起来。而后解开披风盖在她的身上,仔仔细细看她,随后舒出一口气。

“无伤。”

折夕岚:“是,没有伤。”

她还有些兴奋,拿着刀比划,“世子爷,你抛给我的刀真好用。”

盛长翼:“好用便拿去。”

他早就知晓,姑娘的喜好有些不同寻常,越是血腥的东西,她好像越是喜欢。

她披着他的斗篷,小小一个缩在里头,但眼里璀璨夺华,脸上鲜血众多,手里大刀挥舞,别有……一番风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掏出帕子递给她,“擦擦脸。”

折夕岚极度兴奋,也没不接帕子,而是自然的接过来,在脸上擦了擦,摇头,“不啦。你上回给的刀也好,我还没用熟呢。”

刀练好了是一样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傅师师忘记了。折夕岚连忙又把傅师师扶起来,“怎么样,你还好吗?”

傅师师恍恍惚惚,没有说话,看着魂还没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