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玉剑悬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跟白琅一起走下斩仙台的。

羞耻,痛苦,不安,悔恨……种种在太微死前未曾展露的背叛感瞬间涌了上来。

到台下时,已经难掩泣声。

大长老见玉剑悬完好无损地走下来,先是松了口气,后来又发觉他神情不对。

很快,所有人都看见了玉剑悬背后的白琅。

她披了玉剑悬的道袍,赤足裸身,衣衫尽被天雷毁去。皮肤上细细密密地覆盖着六铭隐文,魔纹如鬼魅般扭结蜿蜒,深入骨髓。那些魔纹爬过了她小半张脸,就像树木的根系一般扎进了她的皮肉之下。

最惹人瞩目的不是黑色魔纹,而是与之交映的,如雪白发。

折命自罚。

满头银丝散落之时,玉剑悬才终于懂了白琅的意思。

“还看什么?”大长老最先回过神来,“仪式结束,都散了吧。玉仙尊,你回洞府休息一下,我护送掌门真人回无极殿。”

嫦光上人目光几度流连,但是玉剑悬走得很决绝,没有再看她一眼。

朝见隐夏搀着白琅走了一段路,后来直接将她抱起,飞身掠过重重宫殿。

“能褪下去吗?”他问,“我说六铭隐文。”

“不知道……在天雷中它自动护体,可能是刺激过度了。”白琅声音还有些沙哑。

朝见隐夏低头看了一眼,她面容这么年轻,说是十五岁了都有人不信,那头霜雪似的白发真是极其扎眼。

他应道:“我会找人为您铸面具。”

“头发就不遮了。”

“……是。”

到无极殿,朝见隐夏将白琅交给微生涟,匆匆离开去解决面具一事。

“何故如此做作?”微生涟猜到她做了什么,心中只觉得不屑。弑师这件事早就被压下来了,她还要借苦肉计笼络一波人心,这不是有病吗?

白琅拉紧衣服,颤抖着走上台阶。

她裸足行走,第一次觉得殿上如此冰凉。

“等面具到了,你陪我去做件事。”

微生涟以为她要解释一番,没想到她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话。

他皱眉不答。

白琅自顾自说道:“去城主府请警晨君来一下,不要惊动白言霜。”

微生涟不悦:“你现在使唤我倒挺顺手。”

白琅仍旧未答,微生涟抬眼望去,发现她身子一点点滑落,最后跪坐在圣座下。她头枕着座位,目光遥远清透,仿佛正依偎着不存在的某个人。那身道袍半遮半掩,背后露出大片魔纹,漆黑的颜色渗入纯白无暇,让人心惊肉跳。

她安静地闭眼,微生涟退下。

朝见隐夏给她带来了一张面具,暗金镂空,完全照着魔纹覆盖的地方熔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还完好。比较奇怪的是,面具右边有只珊瑚似的龙角。

“是请荒龙神用真龙火熔铸的,他以为要有两个角。”

“可是只有一个。”

“他想铸另一个的时候被我拦了。”

白琅摸了摸头上,忽然笑起来。

朝见隐夏不明所以。

“没事,长角很可爱。”白琅安抚道,她理了理道袍,将背后魔纹挡住,“接下来这几日我不在,你们就辛苦一点。重立道场还是交给玉剑悬,也不要再说他什么了,此事就此揭过吧。”

朝见隐夏领命离开。

很快,微生涟把警晨君带来了。

警晨君看着白琅微诧:“你是谁?”

白琅抬袖笑道:“是把你从地牢里带出来的人。”

警晨君仔仔细细再看了她一遍:独角假面,拖曳及地的白色长衫,一头如霜胜雪的苍苍长发,抬袖掩唇的羸弱模样……

“真的是你?”警晨君迈着短腿跑到白琅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却不小心看见她皮肤上遍布的魔纹,“真可怜。”

警晨君软软的手覆盖在她身上,十分温暖。

“身体不舒服吗?”警晨君顺着魔纹,手伸到白琅胸口,“这里也不舒服?”

微生涟从后面把她提了起来。

“你做什么!”白琅连忙把警晨君抱走。

“这个给你吧。”警晨君从身上取出一条很长的金色细链,上面有不少星月坠饰,与二十八星宿暗合,她自己身上也有一条。

“谢谢。”白琅抱紧她。警晨君身子十分幼小,又软又糯,抱着她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治愈了。

警晨君为她缠上细链。

一个中指指节是月形环,另一个中指指节是星形坠,细细的金线将无数星月网罗其中。魔纹渐渐被吸附其上,除了星月坠饰都被染黑,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肌肤,颇具冲击力。

“姐姐,这样就不疼了。”警晨君“呼呼”地吹气,“而且和我的是一对,很好看的。”

白琅低头看见她腿上的星月链,那里也有不可告人的伤,所以才要用坠子掩饰吗?

“我们去找你哥哥吧。”白琅摸了摸警晨君的头发。

警晨君身子一颤:“真的吗?”

“嗯。”白琅将她抱起来。

警晨君咯咯地笑了。

她轻声道:“天衡,启动。”

无极殿四周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巨大的承轴横亘在上方,履带牵动镜面的旋转。白琅第一次体会两种器的配合使用,更是第一次见到像“天衡”这样巨大器身。伴随四方星宿的位移,镜面与履带都随之发生改变。

很快,其中一面镜子映出了白琅寻找的画面。

镜中之地看起来与圣王塔构造类似,穹顶高得看不见顶,四面装饰金玉交织,堂皇尊贵。四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魂池,中央更是有一个巨大如湖的血红色魂池,鬼魅邪异的气氛让人心下不安。

“警晨君……”

白琅尚未开口,警晨君便道:“明白。”

齿轮再度转动,星辰错位。以主镜面为中心分化出其他五个镜面,每一个都更细致地映出一个魂池。

第一个魂池中浮起金色气泡,谢怀崖站在池边,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穿扶夜峰弟子服的青年男人站在他背后,似乎是在盯梢。

第二个魂池中浮起黑色气泡,一身华美长袍在池边虚立,不见人影,只见蛛丝。白琅知道那是蛛母。

第三个魂池中浮起蓝色气泡,有个打着伞的女人站在池边,她身子转向谢怀崖那边,看得很专注,应该是勾陈君。

第四个魂池中浮起红色气泡,一个满身是伤的黑发男子被缚在椅子上,头低垂着,毫无动静,不知是生是死。他身上也缠着与警晨君类似的星月坠饰。

“是哥哥。”警晨君哽咽道,“哥哥……”

白琅问道:“中间的魂池里是什么?”

警晨君擦了擦眼泪,镜面映出中间血红色魂池的样子。

魂池氤氲如温泉,有人影若隐若现,白琅将天权调整几次,始终看不清里面情况。

过了一会儿,有人缓步进入殿中。

那人着一袭黑红色花蝶绣纹的长袍,背后系了个很大的蝴蝶结,系带一直垂落到几米开外的地上。她未着鞋袜,赤足踩在地面上,步履不疾不徐,肩头站着一只纯白色鸟儿。鸟儿尾翎极长,落在她漆黑柔滑的长发上,犹如新雪一般曼妙。

她唇红似血,容颜甚是精致。

“栖幽,你可算是来了。”那个穿扶夜峰弟子服的青年离开魂池边,似乎有些不耐烦,“能不能让青羽换个班?”

他瞥了一眼魂池中央的模糊身影:“威压太重,我不想呆。”

栖幽抬手给肩头的鸟儿喂了一点什么,压根没有理会灭心,径直朝着中央魂池走去。

“魔尊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笑着问池中人。

血池中央没有应答声。

栖幽肩头的鸟儿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镜面上忽然红光一闪,白琅什么也没看见。重新恢复映镜之后,栖幽肩上的鸟儿已经没了头。

微生涟已经看出对方招式:“圣胎须火。”

圣胎须火是妙通五行术火行的圆满形态,白琅还差得远,夜行天似乎也做不到。

池中之人竟是洞阴极尊。

栖幽笑容微淡,鸟儿头颅的断面忽然出现细密的红线。这些红线在皮肉中交缠穿梭,眨眼又织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鸟头。白鸟低头轻啄了一下栖幽的发丝,与之前一样鲜活,不见异状。

栖幽伸手抚摸了一下鸟羽。

“魔尊这么动粗可不好。”她疼惜道,“鸟儿是用来好好怜爱的。”

“那要看是怎样的鸟儿……”

池中传出清朗和煦的声音。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池中人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个身着蓝衫的青年道人,白琅忍不住将他与衣清明、夜行天比较。他身材挺拔,额上有琼华形状的血色玉饰,与衣清明所佩的一模一样。他十指修长干净,不像天殊宫其他魔君一样佩戴錾花指套,反倒戴了个很不起眼的蛛形尾戒。他的外表年龄很难分辨,面孔秀丽,含威不露,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几乎拥有任何一个年龄与性别该有的特征。

白琅很难将目光从他眼睛里移开。

他视线低垂,略见悲悯,眸光浅亮,尽是风华。

似仙又非仙,似魔又胜魔。

“像这样缝缝补补,拼拼凑凑的……鸟儿。”他走到栖幽身侧,抬起手,“我不太喜欢。”

栖幽谦恭微笑。

洞阴极尊放下了手,那只鸟儿还灵活地转着眼,梳理着羽毛。

“罢了。”他拢手入袖,鬓发微微垂过眼角,看起来温柔至极,“开始吧。”

话音甫落,五座魂池都亮了起来。

“魂池在抽取他们的力量。”微生涟皱眉道。

“哥哥!”警晨君担忧地攥紧了手。

司夜君是所有人中看起来状况最差的,他昏迷不醒,浑身是伤,魂池一开始抽取力量,他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不仅是他,其他几个人看起来也不太好。

唯有中央血池的洞阴极尊,他游刃有余,甚至有空同栖幽说话。

他问道:“你与琢玉怎么吵架了?有他在的话,不是更稳妥些吗?”

“那家伙……”栖幽抬袖遮住嘴唇,“私心太重。”

洞阴极尊失笑:“这话由你说就有点不合适了。”

灭心在旁边“噗嗤”笑了,笑完被栖幽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他立即息声。

整个大殿内能与栖幽大声说话还嘲讽她的,应该也只有洞阴极尊了。

栖幽辩解道:“我即便有私心,也是向着镜主的私心。”

洞阴极尊摇头:“骗子呀,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魔尊谬赞了。”

灭心觉得自己还不如去谢怀崖旁边站着,现在表情管理真是辛苦死了。

“不过……”洞阴极尊微顿,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琢玉偏心的那位真与镜主这么像吗?”

“一点也不像。”栖幽瞬间回答道。

洞阴极尊笑容微妙:“这么了解吗?”

栖幽又笑了:“魔尊以前可不会管这些闲事。”

“不能算闲事。”洞阴极尊想了想,“好歹是我家小辈呢。”

白琅觉得背后一凉。

洞阴极尊居然已经知道她了……而且还管她叫什么……啊?说不出口。

“我家小辈?”微生涟很不知趣地重复了一遍,“还真有脸把所有修妙通五行术的都当他门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白琅怒斥他。

“……”

镜中画面忽然一闪,白琅什么都看不见了,镜子那头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动荡。

“栖幽,准备好了。”灭心道,“快别闲扯了。”

幸好声音还听得见。

白琅扭头对微生涟道:“我走了,你一起去吗?”

“什么?”微生涟怔了怔。

白琅抱紧警晨君,直接投身镜中。

微生涟随她投身入镜。

他入镜时没太多想,当他恢复思考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五方魂池正上空。下方浓烈的血气冲上云霄,剑意如入泥沼,寸步难行。

“天下剑给我!”白琅的声音一响起,周围浓雾尽皆散去。

微生涟迅速闪身到她身后,白琅回身拔剑,怒道:“你怎么还躲在我身后?”

“太危险了。”微生涟坦然道。

“那你跟进来作甚!”

下方几道闪光投射过来,白琅立镜闪躲,一把将警晨君塞到微生涟手里,然后另一只手拔出了煌川剑。天下、煌川双剑并持,再薄弱的剑意此刻也如万丈洪流,倾覆九天。

警晨君目光望向司夜君,大声道:“天衡,启动。”

与此同时,白琅八镜成阵,接上天衡中轴,整个大殿的迷雾都彻底散尽,五个魂池一览无余。

洞阴极尊拢手入袖,侧头笑看栖幽:“怎么办?”

殿中只有栖幽、灭心能够自由行动,其他人都已经受魂池所限,不能随意动弹。而灭心又必须盯着那几个不太稳定的力量供给者,所以实际上能够与白琅交手的只有栖幽。

为了安全起见,这里极为保密,临时调动罪器也来不及了。

“魔尊这么喜欢看热闹么?”栖幽笑道。

两人都不见紧张慌乱。

栖幽肩头白鸟飞走,绕大殿一圈。白琅镜中可以看见它的本来模样,那是一只木鸟,浑身裹着红线,飞行之时将红线带到大殿四周。很快,“天衡”的转轴就被红线缠缚,强行转动可能会毁坏器身。

“哥哥!哥哥!”警晨君凄厉地哭喊着,天衡被勒出一道道伤痕,她腿上的星月坠饰也渗出血。

“嘘。”白琅在她唇上一点,“不要怕。”

她站在魂池最上空,就像太微站在四相八荒镜面前一样。

“会没事的。”她安抚道。

警晨君眨眼,下一刻就见流光成川,白琅在光芒中往下坠落,沉入魂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