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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证如山之前,太子哇地一声哭跪在皇帝面前,扯着嗓子哀嚎“儿臣一时糊涂”,请求年迈体弱的父亲原谅。

寝殿外的石板院子挤满了人,一边是皇帝带来的禁军和皇族,一边是太子府的各色侍从内臣。人人看着太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哭跪着哀嚎祈求原谅,年迈的皇帝气力不足,扇得耳光仿若轻抚。

站在一旁的陈瑞和陈景扬对视了一眼。陈瑞下午快马进宫,陈景扬持安平王令调配禁军,当然不是来看年迈父亲心生仁慈终于与不孝逆子解开心结父子和解大团圆的温馨画面。

陈景扬抱着手臂站在陈瑞的身后,抬眼便是寝殿后侧东北角的连廊。灰暗连廊之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日在崇宁阁,陈景扬几乎就能见到先生。隔着道斋的一扇薄门,他听见先生一连串的低咳透过纸糊的窗户沉闷的传来,心都要炸了。而众人齐齐跪下恳求郡王三思。

三思?为了什么?三哥称帝的大业吗?那如果做了什么放肆事情又如何,会杀头吗?关几天禁闭怕什么,又不是没关过。

然而他终究紧攥着拳头背过身去,忍了又忍,狠狠抽出长剑砍在道斋廊下的立柱上。

他和先生之间横着的当然不是这一扇薄如蝉翼的门。此刻放肆变成他日责问,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可他背后那些做他倚靠的他不能不管。皇权有阶级,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隐忍恪守,助三哥成就大业。

这两年陈景扬如何过的略过不表,那一年太子诬陷他谋逆入狱受审以后,他右手手心永远留下了三道疤。被人押着眼睁睁看着刀子戳进手掌心的时候,陈景扬惊讶远大于任何其他情绪,自己是皇族贵胄,父亲还是颇具威望的亲王,在京中即使没有实权也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太子一系怎么敢做到这种地步。他那时还年轻,直愣愣的带着傲气,总觉得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其实在狱中颇受了不少苦。安平王那时候还没有那个能力手眼通天,没有办法越过当时还是权力巅峰的太子照顾到他,陈景扬只是身上有几分少年倔强,才在殿上撑着波澜不惊。他彼时知道太子要他死,他体会过了那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几乎不能去仔细想,先生最后为了护他,说那句:“想让殿下写几个字解答心中疑惑。”——陈景扬想到先生那以后要面对什么,他怕到发抖。

他想要再见到先生,哪怕只是知道他还活着。他到处去找,想到先生可能因他而死就几乎失心疯。尽管三哥不止一次问他,“你可别忘了他是太子的人,你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呢?他只是、不想他过这样的人生。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生那时的抗拒纠结,他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心。他说过要保护他。也就这样,而已。

找到先生以后以后怎么样呢。陈景扬苦笑。他不知道。但总有什么是可以做的,比如一点一点毁掉太子的党羽,比如站在安平王一系助陈瑞得储君之位。如果先生不自由是因为拢在这个权利的网里,那他就在外面帮先生把这网一点一点剪断。

侍从搬了椅子来,皇帝坐在院中一隅颤抖着手翻弄那个刻了字的玉人,太子在一旁跪着,哭着说些孩儿一时糊涂父皇可还记得孩儿年幼时之类的念旧话。老父亲整个人陷在椅子中,叹口气,将那玉人交给一旁候着的内侍手里。

这怎么看也不像能下狠心重罚的样子。

陈景扬又看陈瑞一眼,三哥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不会最后父慈子孝深刻交流化解心结抱头痛哭,坏人都让我做了吧?”安平王低声对陈景扬吐槽。

陈景扬拍拍三哥的背权做安慰。然后他抬眼看去昏暗连廊,白衣的人儿已经不见了。

“我去去就回。”他与陈瑞耳语,然后绕过人群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人们都集中在寝殿前,离开了寝殿之外,甚至都没掌灯,这一处连廊昏暗而幽静,只有月色落在缝隙之中,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陈景扬走过狭长连廊,连廊的折角尽头传来一些闷着的咳嗽声。他慢慢走近,直至停在近前。先生伏身跪卧在连廊尽头的长椅上,此刻咳嗽已经平复,仍是剧烈的呼吸带着肩上起伏。

陈景扬默默看着,慢慢伸出手去,抚上那一处肩,身前的人忽然一滞,停止了一切动静。

“先生。”

谢献有种错觉,好像整个空气突然变得潮湿起来。他有些发愣,才要直起身子,又突然呛出一阵猛咳,陈景扬急忙蹲在他身边拍他的背。

这一阵咳完陈景扬已经将谢献揽在怀里,谢献滞了好久才勉强缓过神来,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