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碑文(“不准插手。”...)

马车碾过了积水的路面,也碾过一路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终于停在星祠前面。

星祠周围一里,按律法不能行车,但十七等爵往上,不受限制。卢桁的车架就不受限制。

雨已经停了,四下唯余冷气,云乘月下了车,又回头凝视着后方那棵梧桐树――他们刚刚经过那里。

“云姑娘?”

她回过头,对卢大人说:“我觉得刚刚有人在看我们。”

卢大人并无意外之色,说:“那是封氏的人。”

“封氏?”这个名字依稀耳熟,她想起来了,“就是城外通天观的命师?”

聂小姐提到的辟邪符,就是封氏命师给的。那枚辟邪符她还保留着,尚未发现什么异常。

卢桁随意道:“不错,封氏一脉擅长观星测命,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历经无数朝代而不倒。”

这位老人还坐在车厢里,正按着时候喝药。说罢,他一气喝了最后一口药汁,放下药盅,皱眉咂咂那股酸苦的药味儿。年轻时觉得苦药清雅有风骨,越老却越不喜欢,喝下一口苦药,仿佛就少了一截健康的生命。

“您吃糖么?”云乘月见状,摸出一粒芙蓉糖递给老人,这是她在路边买的,她很喜欢清甜的花香味。等卢桁接了糖,她又请求道:“您和我讲讲封氏吧。”

老人托着糖,笑起来,没有说自己不爱甜,只将糖果放进口中。他目光柔和,面上的刚硬都像泡在慈爱里:“这些东西,往后你也会学到。封氏能追溯到战国之前,也就是千年前的大夏时代。”

“大夏?”

“千年前,夏皇结束乱世、建立夏朝。但很快,各州起义、自号诸侯,开启四百余年的战国时代。又经历几番朝代变迁,二百年前,就有了大梁天下。”

“各州……”云乘月意识到什么,“今天各州,还是当年夏朝的各州吗?”

“可以这么说。名称虽有变化,各州范围却大致不变。”卢桁道,“封氏千年前是宸州州牧,后来成了宸州的诸侯王。到大梁开国时,他们主动臣服,甘居人下,安心做国朝的命师。”

“直到今日,封氏在宸州仍有很大的影响力,族人常常巡视全州。”老人又笑着夸她,“不过,你现在才是聚形境修士,就能察觉到他们的窥视,十分了不起。”

云乘月谢了他的夸赞,却高兴不起来。

如果封氏是千年前的州牧,那就是薛无晦的敌人了。他……如果“祀”字真的和他有关,他的目的是杀死封氏?封氏有多少人,他打算怎么杀,会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又会不会威胁到他自己?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在帝陵中时,他明明还千方百计要她帮忙。

是嫌她实力低微么……

作为立志要养家的人,云乘月感到自己被嫌弃了,有点受伤。可能怎么办?她现在实力确实不大行。他撇下她、神神秘秘做些事,她也只能干瞪眼。

她不由叹了口气。

“云姑娘这是……?”

她苦恼地问:“卢大人,听说修行有七个境界,如果想成为最厉害的修士,需要多久?”

老人一愣,失笑摇头:“第七境飞仙境只存在于传说中。如果你说的是第六境通玄境……据我所知,世上最快晋升通玄境的人,是已故的五曜之首、岁星星官,严伯舟,他花了五十九年。”

五十九年?啊这……

云乘月眼神发飘。

“你才多大啊。小孩子,脚踏实地才好!”卢桁更笑起来,下了车,吩咐了手下几句,又和守门人打了个招呼,才带着云乘月往里走。

老人以为她说的是孩子话,但她是认真的。云乘月跟在他后面,默不作声,只更坚定了强大自身的信念。

今天的星祠安静依旧。岁星之眼边上有一片落叶,大约是风雨带来的。很奇怪,这里干干净净的时候不觉得冷清,多了一片落叶,立即就多了许多的寂寞。

但也或许是因为云乘月想着封氏的事,有些走神,才生出了无端的感叹。

她摇摇头,走进八角亭,面对祭祀碑,抬手唤出“光”字书文。有了浣花书院的经历,她两枚书文都能大大方方地用了。

“这就是那枚书文……光,不错。”老人咽下最后一口糖,颇感兴趣地端详着,“天字级,还有些成长的潜力……嗯,来日方长,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云乘月想起虞寄风也说过类似的话,问:“书文也会成长?”

“自然。”老人道,“你读书时,可曾遇到似懂非懂的状况?彼时若有所悟,仔细一想又糊里糊涂。”

云乘月点头。

“书文也是如此。观想之初,受制于修为、心境,书文等级可能不高,待日后主人成长,书文也有可能突破等级。”卢桁笑道,“不过,这并不容易。书文是道心映照;一个人很难真正突破自己,所以书文也很难真正发生变化。”

“您是说,知行合一、字如其人?”云乘月脱口道。

卢桁惊讶道:“正是,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听过一些讲解。”是薛无晦说的。云乘月收起书文,目光落回祭祀碑上,定定注视片刻,张张口,却又先再摸出一粒芙蓉糖。想了想,她干脆将整个装糖的袋子都拿出来,双手捧给卢大人。

老人望着这袋糖,脸上的表情缓缓组成一个问号。

云乘月小声说:“您能……给我讲讲碑文吗?”

她有些惭愧。之前她还信誓旦旦说,会报答卢大人、但不会和他过多来往,结果几次三番麻烦别人,还只能用一包糖来“贿赂”――可给钱的话,感觉卢大人也不会收。

在浣花书院听过课后,她就发现,虽然自己也能揣摩字帖,但还是先聆听前人经验,更事半功倍。

祭祀碑正是卢大人所写,书法水平之高,令她敬佩不已。她想要抓住一切机会提升实力,之前的那点清高,还是扔开一点吧。

虽然抱有这种决心,可云乘月还是挺不好意思……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啊。可要做一些事,就不能怕丢脸。

卢桁听明白了,再看那包糖,简直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这,给我糖做什么!好了好了,你们小姑娘的零嘴收好。你想听,我讲就是了。”

云乘月自觉说过卢桁坏话、问心有愧,行了一礼,乖乖站着,摆足了好学生的模样。

卢桁看向碑文,沉吟道:“这碑文处理过,书意不剩多少,但笔势、结构、布局还是能讲一讲。”

“书意?”云乘月抓住了第一个问题,“不是精气神吗?”

“那是方便初学者理解的。你看,修行七境,除开飞仙境,前六境分别叫聚形、凝神、连势、化意、洞真、通玄,这六个境界都和书文相对照。”

说到这里,卢桁一捋胡须,却是含笑停下:“正好,考一考你,这六个境界是如何对照的?”

这个问题云乘月思考过,稍一回想,就流畅答道:“聚形是磨练基本功,写出的文字完整、笔画流畅。凝神是指书写者聚精会神,全情投入书写。连势……我看书上说,是指下笔有势、行文有势,更多却是一知半解了。”

卢桁听得还算满意,点头道:“‘势’字说起来容易,解释起来确实困难。所谓‘势’,就是指笔势。你看――”

他指着碑文开头“宸州浣花星祠祭祀碑”几个字。

与云乘月此前观赏过的《铁锁星河》、《云舟帖》不同,祭祀碑文字体方正浑厚,和《乐陶墓志》的风格更加类似,却又少几分苍凉古朴、多许多庄严冷硬。

尤其是每一竖画,中锋外露、收笔厚重,更显得字字铁骨、冷锐十足。

“不要单看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