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937年,莫斯科(1)

沃洛佳·别斯科夫缩着头,在漫天飞雪中从莫斯科河的桥上走过。他穿着厚重的长大衣,戴着皮帽,脚上蹬着皮靴。莫斯科很少有人能穿得这么好。沃洛佳很幸运。

沃洛佳的鞋子都很好。沃洛佳的父亲格雷戈里是个军队指挥官。格雷戈里算不上那种特别有抱负的人:尽管是布尔什维克革命的英雄,和斯大林的私交也很好,但他的事业在二十多岁时陷入了停滞。尽管如此,别斯科夫一家还是生活得非常安逸。

沃洛佳本人非常有抱负。大学毕业以后,他进入军事情报学院进修。一年以后,他被调到了红军情报总部。

在柏林和沃纳·弗兰克的相遇,使他交上了好运。因为父亲是苏联驻德国使馆的军事参赞,沃洛佳和沃纳上了同一所初中,只是沃纳的年级比他低。得知沃纳痛恨法西斯主义以后,沃洛佳告诉他,他可以为苏联做间谍以反抗纳粹的统治。

两人相识时沃纳只有十四岁,不过现在他已经十八岁了。沃纳供职于空军部,比原先更痛恨纳粹。他有一个功率很大的无线电交换机和一个密码本。他既聪明又勇敢,冒着天大的风险收集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沃洛佳是他的线人。

四年来,沃洛佳一直没有见到沃纳,但沃洛佳却清晰地记得沃纳的样子。沃纳个子很高,有一头金发,外表和行为举止都比实际年龄显得老练,早在十四岁时,他已经懂得怎么和女孩打交道了。

沃纳最近向他私下泄露,德国在莫斯科使馆的外交官马库斯其实是个秘密的员。沃洛佳找到马库斯,把他发展成了间谍。几个月来,马库斯向沃洛佳提交了一系列报告。沃洛佳把这些报告翻译成俄语,递交给自己的上司。最近的一份报告非常有趣,详述了支持纳粹的美国商界领袖如何用卡车、轮胎、汽油等物资支持右翼西班牙叛军。其中提到,敬仰希特勒的德士古石油公司总裁托基尔德·里贝尔不顾罗斯福总统的恳请,公然用公司的邮轮为叛军运送石油。

沃洛佳要去见马库斯。

他沿着库图佐夫斯基路往前走,然后折向基辅路车站。他们今天的碰头地点是靠近车站的工人酒吧。他们从不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碰头,但是会在上一次碰头结束时约定下一次的地点:沃洛佳很注意谍报工作中的这类细节。他们总是去马库斯的外交界同事从来不可能去的廉价酒吧和咖啡厅。如果马库斯被德国的反间谍工作者怀疑和追踪的话,沃洛佳一定马上会知道,因为这样的人在顾客中会非常显眼。

今天他们碰头的地方是乌克兰酒吧。和莫斯科的许多建筑一样,这是幢木结构的房子。酒吧的窗户蒙上了一层雾气,因此里面至少是温暖的。不过沃洛佳没有马上进门,必须先采取些防备措施。他横穿街道,走进对面那幢公寓的入口。他站在冰冷的楼道里,通过一扇小窗观察着对面的酒吧。

他不知道马库斯今天会不会出现。过去马库斯总会按时到达约定地点,但沃洛佳无法保证他今天也会如约前来。他出现的话,又会带来何种信息呢?西班牙是当今国际政治的热点,但红军谍报机构同样很关心德国的军备。德国每月能生产多少辆坦克?每天能生产多少架毛瑟m34型机关枪?德国的亨克尔he111型轰炸机有多大威力?沃洛佳希望把这类信息传达给自己的上司莱米托夫上校。

半小时过去了,马库斯依然没有出现。

沃洛佳开始担心了。马库斯被人发现了吗?他是大使的助理,能看大使办公桌上的所有文件,但沃洛佳让他想法去看另外一些文件,尤其是军事参赞的来往信件。他犯错了吗?有人注意到马库斯在偷看与己无关的来往电报了吗?

这时马库斯出现在了街道上。他戴着眼镜,穿着奥地利样式的深橄榄色大衣,白色雪花不断地落在他的棉布大衣上。沃洛佳看着他走进了乌克兰酒吧,但他还是等在外面,监视着街道上的情况。一个男人跟在马库斯后面走进酒吧,沃洛佳皱起了眉头。但观察了一会以后,沃洛佳觉得这人应该是一个普通的苏联工人,不是什么德国的反谍报人员。他身材瘦小,贼眉鼠眼,穿着掉了线的大衣和破旧的靴子,还不断用袖管擦着鼻涕。

沃洛佳过街走进酒吧。

酒吧里都是烟味,满地都是垃圾,有一股不经常洗澡的人散发出来的臭味,墙上的廉价镜框里挂着一幅褪色的乌克兰水彩画。这时正是中午,酒吧里顾客不多。唯一的女人像是个刚宿醉醒来的中年妓女。

马库斯坐在酒吧后部,弓着腰拿着杯没什么酒味的啤酒。他三十多岁,因为留了胡须,看上去年纪要大一些。他解开大衣的扣子,露出衬里的毛料,贼眉鼠眼的苏联人和他隔着两个桌子,正在卷一根香烟。

沃洛佳走到马库斯的桌旁,马库斯突然站起来,照着他的嘴就是一拳。

“浑蛋!”他用德语大骂,“你这个王八羔子!”

沃洛佳非常震惊,一时间愣在那里。他的嘴唇破了,唇齿间散发出血腥味。他条件反射地想伸臂回击,但很快又把手臂收回去了。

马库斯又一次挥拳过来,但这次沃洛佳有了防备,他一猫腰躲过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马库斯高声斥问,“究竟为什么?”

接着他突然身子一软,跌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他把脸埋在手中,大声哭了起来。

沃洛佳张开出血的双唇,“傻瓜,别闹了。”他说。接着,他转身对其他瞠目结舌的顾客说:“没事,他只是有点心烦意乱而已。”

其他顾客把目光抛向一边,有个人甚至离开了。莫斯科人从来不想自找麻烦。如果两个醉鬼打架,其中一个在党内很有权势的话,当和事佬也会有危险。其他人从沃洛佳穿着的大衣可以看出,他就是这样的人物。

沃洛佳转身看着马库斯,用低沉的声音吼道:“你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马库斯的俄语很烂,因此沃洛佳说的是德语。

“你们逮捕了伊莉娜,”马库斯哭着说,“你们这群浑蛋,还用烟蒂烫她的胸部。”

沃洛佳皱起眉。伊莉娜是马库斯的苏联女朋友。沃洛佳逐渐了解了整件事,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我没逮捕伊莉娜,”他说,“她受伤的话,我也会很难过,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