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后记(二)

天色渐黑,父皇今日明显就是提早来了阿爹这里,大概是知道自己这一次去祭祀又和阿爹起了一点口角,想着早点来陪一陪。

可真是当眼珠子了。

萧琽踢过一小块石头,咯噔咯噔滚到路边。

两排八只灯笼都打在前面,将他们二人脚下照得亮堂堂的,远远随在后边的萧琽旁边只跟着一位鸳娘,鸳娘提着灯笼躬身给小太子打着脚下的路,“殿下走路仔细一些,这儿台阶多。”

知道台阶多,也不多给我留两盏灯笼。

十六盏灯笼全都招呼到前头去了。

“小殿下嫌暗,为什么不去跟陛下娘娘走在一处。”鸳娘疑惑地问,“不然小殿下跑两步,追上去便好了。”

“……”

萧琽性子清冷,又颇为实诚。

此刻也是垂着头不说话。

大约是在沈太傅的教养下的缘故,不知是不是殿下和那位呆得久了,鸳娘觉得小殿下和那沈太傅长得也有几分像。

鸳娘问,“殿下是和娘娘闹不开心了?”

倒也算不上不开心。

这样说好像严重了一些。

“小殿下不要和娘娘置气,娘娘一早便是那个性子。”鸳娘从怀里取出一小包吃食,“殿下是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吃甜糕。”

鸳娘笑道,“不是甜的,是小厨房下午刚蒸出来的卤肉酥饼。奴婢知道殿下不喜欢甜的。”

萧琽望着那半块酥饼愣了一下,接过来吃了。

肉香馥郁,香醇多汁。真好吃。

鼻子发酸。

连鸳娘都知道自己的口味。

但是阿爹却怎么都看不出来。

“殿下有心事?”鸳娘看着他慢慢把那半块酥饼都吃完了,掏出绢帕替他擦着嘴角。

“没有。”

小小年纪,竟已经学会敛藏情绪了。鸳娘愣了,“殿下是不想和娘娘吃那糖醋桂花肉丸子是吗,那不然,我带殿下回东宫吧,就说明日沈太傅要来检查背书,今夜必须温书。”

萧琽倏然抬眸,暗缁色的眸子在提灯的映衬下显得很是静默。

“不必了。”他似乎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阿爹是想要给我做吃的,才亲自剁了一个时辰的肉馅,不论是甜是咸,我都得吃。”

小殿下这板正性子。

真不知是像谁。

半个时辰后。

萧琽看到小厨房新做出来的糖醋桂花肉丸子,非常敏锐地发现肉丸子里的葱和小白菜都不见了,变成了萝卜泥——这显然是一盆新的肉馅捏出来的。

他眼神微妙地又看了眼父皇。

父皇眼风也很适时地扫过他。

萧琽一时间竟然因这弄虚作假而有点小小的紧张,没想到阿爹直接吃了一大口,说,“诶,好吃!”

没发现丝毫异样。

这居然也行。

震惊的同时,小太子稍微松了口气。

父皇驾轻就熟地又给阿爹夹了一筷子,“多吃点,今天辛苦了。”

萧琽把脸埋着,只顾着低头吃饭。

还好菜里有一道他喜欢的酱烧萝卜牛肉,萧琽今天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真的还挺饿了,吃了鸳娘半个酥饼,又吃了整整一大碗饭。

吃完了饭,萧琽要回东宫了,离开前朝着父皇和阿爹拜行礼仪。然后听到叮铃一声响,阿爹将浮屠塔上的铜铃拿了出来。

“林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父皇看见铜铃,眼神稍稍一凝,默不作声地问,“你摘的?”

“嗯!宣平侯府外的那铜铃我不想摘下来,就想着皇后殿里也有才好,这次去就顺道再摘了一枚铜铃回来。”阿爹语气里透着一点点兴奋,后面又把声音压低了,“是送给你的。”

父皇接过铜铃,教人去挂在了宫殿门口。

萧琽退出宫殿门时,听到父皇说,“九重浮屠塔毕竟是佛塔,铜铃也是有佛光庇佑的,下次你想摘不要自己来,要请里头的人替你摘,否则会容易冲撞神明。”

“啊,这样吗。”

阿爹似乎纠结了一下,“那我下回不自己摘了。”

脚步一顿,小太子眼神里又带着点震惊,扫过屋子里二人。

自己说破了嘴都没用,越说越犟。结果父皇竟一两句话就哄得阿爹再不去摘那铜铃。

第二日,沈太傅来的时候,例行检查功课。

萧琽依旧是一字不差地背默出来,对于其中的寓意也能三言两语解释得明白。沈太傅眼底带笑,颇为赞誉,“殿下很聪明,日后一定会是一位明君的。”

沈棹雪任内阁首辅,同时在一年前接替年迈的周太傅,被他嘱托,兼任了萧琽的太子太傅。

萧琽很喜欢这位新先生。

“殿下昨夜没睡好吗,怎的脸色有些差。”沈棹雪卷着桌案上的竹简。

小太子握笔的手凝住,一滴墨滴在宣纸上。

“殿下有心事?”

沈棹雪抽出底下几章小太子练的字,看到笔锋有些不齐整,分明是有些分心的样子。

“太傅,其实,阿琽有一事不明。”

“嗯,你说。”

萧琽犹豫了一下,沈棹雪便若有所觉地屏退了左右,书房里只剩下他和小太子。

萧琽这才放下手中的笔,“在其位,谋其政,我认为父皇应该让我阿爹成为一个更好的皇后。”

“是昨天祭祀又发生了什么吗。”沈棹雪知道昨日是先太后的生辰,照惯例是会去九重浮屠塔行祭祀事宜。

“阿爹他今年还是没有分清七宿四象,朱雀玄武顺阴阳,他每次都记反这二者的方位,今年还是错的。二十八星宿便更不用说,夜里他抬头看根本分不清方位,日后若是单独出门,他将会完全失去所有方向感……这些都是次要。我只是觉得,祭祀乃国家大事,礼仪更是国之根本,他这样一窍不通。长此以往,怕引得文官不满。”

萧琽说话有条有理。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父皇一味地偏袒,哄着他。这如何算得是为他好。”

萧琽似乎很不赞成父皇的做法,眼里充满了疑惑。

沈棹雪倒是极快地明白了他所想。

也对他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观察力和相对应的悟性而颇为欣赏。

“殿下思虑周全。那殿下以为,如何才好呢。”

“武有姑母和裴王爷,文有太傅,何以不能好好教他一些。我相信,只要肯下苦心好好学,一定能够在三年内有所建树,假以时日……”

沈棹雪温润一笑,“殿下,这世上的人都是有很多种的。”

“臣知道,殿下认为,身居其位,便有其应担的责任。既享用了对应的荣华,那么,也应该修身修心,拿出配得上的品格来。”沈棹雪说得每一个字都敲在了萧琽的心上,“但是这世间的道理,不都是如此规矩方正。”

沈棹雪端着一盏清茗,香气袅袅。隽秀的远山眉下是一双清冷卓绝的眉眼,正望着桌案前年幼却极聪慧的国之储君。

萧琽思索了一下。

小小的脸颇有几分老成的味道,脸色正直得不像话,“那先生的意思是……”

“尽信书,不如无书。”

沈棹雪莞尔,“殿下你还太小,日后便能看透。在考虑他是一位怎样的皇后之前,您可以先试着更多地亲近他,皇后娘娘很喜欢殿下的,前几日为了祭祀还特意来寻过我,问了好一些事情。”

阿爹,很喜欢我。

是这样吗。

萧琽觉得自己好像感受不到。

一个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的阿爹。

也会喜欢我吗。

“这一次陛下没有陪着您去,也是皇后娘娘要求的。他说,想要您试着多依赖他一些。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吧,还是把祭祀弄砸了。”

萧琽垂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