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开局

逆世者 七茭白 4037 字 2022-10-21

夜风吹拂着山林,松涛声澎湃如大海。在那一瞬间,周围静得落针可闻,没有脚步,也没有人出声。这至静的时刻,漫长得好像一场弥留。容钰不敢睁眼,屏着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厉喊。

那声音凄厉惨烈,像是未经喉管,直接从胸腔爆发。血腥气浓郁地弥漫过来,霎时间脚步凌乱,羽箭裂空而出。可所有这些防守和攻击都迅速被一阵更可怕的声响掩盖了,那是骨骼破碎,血肉被活活撕裂的声音,像野兽在撕扯猎物,或者恶鬼在肆意屠戮。这声音转瞬即逝,如同噩梦一场,或者干脆就是容钰自己的幻觉,眨眼间一切消于无形,夜风渐起,松涛声再次响彻山林。

一只手重新抚上容钰额头,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冷峻的男人半身沐血,一开口声音却很温和:“殿下别怕。”

容钰怔怔抬头。

风把男人的头发吹得乱如黑焰。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那声音里却充满了竭力安慰的意味。凛冽的杀意被压抑忍耐着,硬生生转成一个温和的触摸,像一把刀抵在喉间的问候,带来大恐怖,却又凉又轻柔。

容钰不怕了。他紧抓着男人的手臂,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受伤?”

男人不答,只是重新抱起容钰,带着他往树林深处奔逃。两边高大的树木投下可怕的阴影,在黑暗中像两堵厚墙,在人头顶坍塌。容钰眼前一片模糊,耳力却出奇地敏锐,他听见武士们的重靴踏碎了林中枯枝,重新拉满弓弦。

羽箭呼啸,带起锐利的风声擦过两人头顶,好几次险些射中,都被男人堪堪躲了过去。他们一口气冲上陡坡顶,男人忽地停住了脚步。

在他们脚下,是一道料峭的断崖。溪水汇聚,在崖下铺开了一片深潭,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前方无路,这里是绝地。

容钰呆住了。身后箭声呼啸,追兵们急奔而至。那一刻容钰的勇气和信心一起崩溃,他浑身战栗,咬牙道:“你快走,他们只要我!”

他想要推开男人,却被对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男人的下颏绷紧,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晕出一层清辉,像照耀着一座不动声色的雕像。容钰急了,更用力地推了男人一把,大吼:“你走!”

下一刻,容钰突然被男人带下了山崖。

两人在追兵的惊呼中疾速坠落。山风呼啸,像刀子在刮容钰的脸。他惊恐万分,张大了口想叫,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一头栽进了崖下深潭里。潭水冰寒,咕嘟嘟从口鼻侵入,容钰连挣扎都没有,立时就沉了下去。

水面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静谧。那一刻,容钰突然什么忧惧都没有了,只有清亮的月光在他眼底闪烁。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容钰静静地看着男人慢慢接近自己,明明没有光,可是却能把男人看得这么清楚,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脸上会有这样衷情温柔的神色,一连串的气泡闪闪烁烁,从男人口鼻间掠过,男人伸出手,捧住他的脸庞压过来,两人唇齿相贴,男人给他渡了一口气。

气流吹进,容钰一口气缓过,立时回神。他水性不好,扑腾几下发现踩不到底,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咕嘟咕嘟又开始灌水。紧接着他后腰被男人托住,竭尽全力地一举,他口鼻离水,慌忙大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叫他镇定下来。静水流深,可底下却是不容违抗的寒流,眨眼间他就再次没顶,和男人一起身不由己地被冲向泄流区。两人随波逐流地往被冲着走,到了水面开阔处男人才堪堪攀住崖壁,一口气把他推到了岸边。

河水激凉,容钰连淹带吓地冻了个半死,被男人拉到河边也不知道上岸,就只是哆哆嗦嗦地坐水里发懵,脑袋里惊也没了,怕也没了,茫然失措地只一个念头:“他在水里亲我!”

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来,男人就走到身边,拎猫崽一样把他脸朝下放到膝盖上,连拍带揉地逼他吐了半肚子水,又扒下他衣服,乱七八糟地把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盛夏的夜晚虽然不冷,水里却也十分寒凉,这样折腾一番下来,容钰立即就顶不住了,嘴唇青紫,缩在男人怀里一个劲打寒战,哆哆嗦嗦地说:“我冷……”

男人“嗯”了一声,把自己身体擦干,紧紧地抱住了他。容钰昏昏沉沉,由着男人上上下下地给他揉搓活血。等到身上暖过来,男人又借着月色,翻来覆去地在他身上找伤口。他被保护得很好,身上只有几处擦伤,最严重的反而是胸膛上自己划出的一道刀伤,伤口泛白,已经不再流血。

男人按着伤口琢磨了半天,露出疑惑的神色。容钰便告诉他:“我自己划的。”

男人皱眉低头,舔了舔那道伤口。

他舌尖刚碰到胸膛,容钰就疼得一缩,咬牙道:“别碰,疼。”

男人说:“舔一舔就不疼了。”

说着就更紧地搂着容钰,在伤口上来来回回地舔舐。柔软的舌尖刷过细嫩的伤处,热烘烘的很痒,像猫,像大狗,像马和牛。被动物温情舔舐的感觉常常让容钰发笑,他笑了一下,又很快闭上嘴,感到一阵战栗。

疼。疼得他心口突突直跳。痛感震颤全身,简直像炸在胸膛里的一个沉雷,轰隆一响,满心房开花。容钰指尖发颤,突然生出种危城欲摧的不详预感,可那压境的大军却毫不知情,还在一下一下舔。

容钰满心悸动,呆呆地看着男人说:“我的侍卫官都跑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抬起头来:“我是殿下的人,在翎皇子府曾经蒙您恩赦,才特调到都尉进了翎字军。”

容钰引荐过无数武者进都尉府,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这会儿对男人毫无印象,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答:“临渊。”

容钰呆呆地看着他说:“这名字好。行仁蹈义,如岳临渊。”

男人像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勾起唇角笑了笑。

容钰还想再问,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得远处一线光华转瞬即逝,没一会又是一闪,照耀了半边天空。两人吓了一跳,一时间全都愣住了,过了半天容钰才明白过来,怔怔道:“是父皇。他用了灵脉。怪不得今晚上水流这么急。”

皇室血脉,可通四方万神。据说上古时期,血脉纯正的皇子冠礼前都会觉醒灵脉,以血为媒,主掌阴阳五行。可现在血脉越来越稀薄,近几代只有父皇继承了灵脉,能够操控水脉,令江河改道。

使用灵力损耗巨大,三十年前父皇只用过一回,之后就元气大伤,再也没动过灵力。只偶尔点过几滴血,也从没有这样亮过。

能把父皇逼迫至此,隆王是真动了杀手。

容钰满心茫然,低声说:“二哥说得真对,要小心谨慎,防着隆王。他出宫的时候我才三岁,后来也没见过几回,我藩地都封了,又不和他争权,想不到他却毫无兄弟情谊,居然要杀我。也不知道我母亲和小舅舅怎么样了,二哥还来不来得及去救。”

临渊一脸迷惑,看着远方亮起的地方问:“殿下将来也会有灵力吗?”

容钰摇摇头:“灵脉都是隔好几代才觉醒一次,父皇有了,我们兄弟几个就都不会再有了。灵脉是用人精气滋养的,如果我有,肯定从小就表现出来了。”

他说完,想了想又觉得愤怒,恨恨道:“如果我有,一定帮父皇先把隆王抓起来!”

临渊低声说:“我会护送殿下平安。”

容钰点点头,缩进了临渊怀里。

两人又在崖底歇了一会儿,等容钰缓过来,临渊便留他等待,自己出去探路。这一次他走了很久,直到天边现了鱼肚白才回来,还抢了匹马。他扶容钰上马,又为他穿好靴子,将一把匕首插进了靴筒里,扶着容钰小腿沉声道:“殿下记着,这里还有一把刀。以后谁都不要信,只信刀。”

容钰晃了晃小腿,“嗯”了一声。

临渊便把一捧野樱桃放在了他膝盖上。樱桃包在一片碧绿的叶子里,用溪水洗得干干净净,透着沁凉的水汽。

容钰怔了怔,心底突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感动:“上面有樱桃树?”

临渊点点头,按着容钰膝盖道:“殿下先吃点东西,下山的路已被封死,一会我们骑马突围。”

容钰答应着,慢慢吃了几粒樱桃,又挑了几粒大的塞进临渊嘴里:“二哥一定会派人来接我,等下了山,我会到二哥那边避一阵子,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他握了握拳头,心里有些紧张,慢慢道:“冠礼后,我就要有影卫了。你——你愿意作我影卫吗?以后跟我一起。”

临渊怔了怔,垂下眼睛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