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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咀嚼着这几个字,却没有在意汪孚林引经据典的解释,而是想到了自己当初在社学偷听,私底下用树枝学写字,那苦中作乐的时光,一时禁不住痴了。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段苦难得好像永无尽头的日子,已经渐渐从脑海中淡忘了,可如今那段记忆却冷不丁再次跳了出来,让他重新审视了如今的生活。在默立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再次下拜磕了个头道:“多谢父亲费心了!”

汪孚林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事实上,他简直都快把书翻烂了,这才最终想到了这个表字,和当初谭纶看似信手拈来完全不同——当然,谭纶是不是早就从汪道昆那里知道那么一件事,于是做好准备,早就起好了一个表字放在那,他就不大清楚了——他之前一口气起了十几个备选,但仔仔细细品味其中含义,最终便还是挑了维辛。见金宝显然接受了,他如释重负,再次把人扶起来之后,便拍了拍小家伙的臂膀。

“我今天在张府,恰逢沈君典写了信给张嗣修,想要为吴中行赵用贤两人求情,但张嗣修正在火头上,连回信的意思都没有。我之前劝过他和冯梦祯,照此情形看,沈君典应该会告病回乡。他既然回乡,旁人兴许要想东想西,所以等到许学士正式收你为学生之后,你就回徽州去,到宣城把媳妇娶回来。”

“是。”金宝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见汪孚林又看了一眼那封报喜添贵子的家书,好像是发起愁来,他就小声问道,“爹难道就没给弟弟妹妹早点起些名字备着?”

“男男女女的名字起了一百多个……但最后全都否了。”汪孚林有些恼火地抓了抓头发,随即就有些赌气地说道,“反正大名不急,小名儿你祖父和你娘他们都会商量着,我再起两个送回去,拖一年半载也不要紧。”

金宝还是第一次见养父这样孩子气,顿时不禁莞尔。等到汪孚林提到过几日休沐时,程乃轩会搬迁过来,汪家这边也会调整各处院落的功能,请了刑部左侍郎王篆前来温居,顺带给各处屋舍题名,他自是答应届时早些过来。而今夜已经有些晚了,他便留了下来,次日等到汪孚林去衙门时,方才回许家。

昨日又是罢官,又是流放,廷杖的阵仗都已经摆在了皇极门外,次日却依旧有人上书抗辩,同时为吴中行等人求情。然而,送到通政司那些奏疏中最显眼的,并不是弹劾张居正的,而是弹劾的吏部尚书张瀚不称职的奏疏。张瀚此前没有告病,便是抱着万中无一的希望,希望翰林院和六部那些清流能够唤起科道官员的胆气,跟着一同弹劾张居正,将夺情之事扳过来,可如今看到科道万马齐喑,他自知躲不过这一劫,便在这一天晚间干脆利落上书求去。

然而,往日疏入至少要挽留个两三回的惯例,放在他身上却如同狗屁,他一上书,万历皇帝便准了,直叫他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添了几分不甘。然而,除却他不甘心再为张居正傀儡,奋而争取独立的心愿落空,因而生出的那股怅惘之外,他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如释重负。

就张居正这刚愎自用,容不得人的性子,日后绝没有好下场,他还不如趁此一退了之,说不定还给子孙留了一条后路!

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这两个需要大廷推的职位先后空缺,自然让朝中上下震动不小。而就在这时候,工部尚书郭朝宾也以年老体弱为由,几次三番请求致仕。汪孚林看看勉强被自己劝下来的刑部尚书刘应节,年纪一大把还暂时在任上死撑的左都御史陈瓒,想想这朝中内阁之外权力最大的七卿差点儿就要先后换去其五的局面,再想想张居正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举世皆敌的窘境,他在私底下和程乃轩议论时,便把根子归结到了隆万之交的权力更迭上。

“高拱那时候受遗命辅政,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想要把手伸到内廷,打算把一直都看不顺眼的冯保给拿下来。那是两宫皇太后都很信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他把持了内阁还不够,却还想朝司礼监伸手,冯保再挑唆两句,怎么会不激起两位太后的反感?幼主权臣,两个从来都没参与过政务的太后,是信得过显然对她们恭敬有加的冯保,还是高拱,这不是明摆着吗?再说冯保都勾结上张居正了,不踹掉高拱他就自己要被赶走,还用选吗?”

“所以,哪怕张居正对外臣压制再厉害,只要忠君敬上,对本该属于司礼监的事务绝不逾越插手,皇上和两位太后自然就不会动他,他就算应该丁忧守制,也会夺情起复,你是想说这话吧?在宫里看来,皇上还没亲政之前,外廷最好别有变动,否则上来一个要对内廷指手画脚的,那便不可忍受了。”程乃轩捋起袖子亲自布置着自己的书房,嘴里同样对宫中至尊以及首辅大人没太多尊敬,等到将盆景最终放对了位置,他才拍了拍手。

“反正不关我的事,如今科道那是万马齐喑,我就更不会做出头鸟了。今天你不是说刑部左侍郎王绍芳会来吗?你说我要不要委婉提一提放出去的事?”

汪孚林之前从张居正那看到的几份计划,却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此时程乃轩再提放外任,他略一踌躇,终究还是开口说了张居正打算丈量土地,禁绝私人书院,以及要把原本在几个布政司试行的一条鞭推广到全国。果然,因为之前费尽心力将安阳县治理得颇好,对当好外官信心十足,或者说雄心勃勃的程大公子,登时面如土色。

他和那些豪绅大户无不打过交道,怎不知道张居正日后要推行这些政令,要得罪的是天底下一大批富绅地主以及读书人?

“元辅这简直是在……”程乃轩好容易才把作死两个字给吞了回去。尽管国朝并没有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种说法,起始于朱元璋,在成化正德嘉靖年间发扬光大的廷杖更是把士大夫的脸面作践殆尽,可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士大夫,不得不捏着鼻子一面用一面制衡,更何况张居正还只是区区首辅?完全气馁的他一屁股在书桌后头一坐,这才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样看起来,首辅大人异日要平平安安退下来,安逸过晚年,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