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临江仙 第七十一章 心斋

这一日黄昏,有夕阳霞光万道,西面天空似有那火焰熊熊灼烧,绚彩无边。

瑜州西北部靠近玎州的那方风光不错的地界,有好大一片漆竹林子。

青衫剑客魏颉与那红裙少女许灵霜本着赏景的目的来到此地,骑乘着那匹脾性温驯的高头大马大白,行入了林中。

一入竹林之中,天顿时暗了。

抬头望去,才知是一根根高耸入云的笔直墨竹蔽日遮天,挡住了夕阳洒将下来的那些温暖与光亮。

蓦然间,有冷冽的西北风袭来,吹得林间万千竹叶瑟瑟作响,令人陡生寒意。

“你冷了么,小霜儿?”

魏颉温言问道,他此时的修为境界已臻至四阶洗髓境大圆满,加之周身有浩荡强横的“紫霄真气”护体,丝毫无惧酷热与严寒,即使入冬也只穿了件相当单薄的碧青色长衫,好似在公然与今年这个冬天叫板。

而坐在魏颉身前的小丫头许灵霜却是修为不高,况且那条石榴红裙子和青衫一样纤薄得紧,并不如何保暖,一阵西北寒风吹刮而过,花季少女很明显的浑身快速颤抖了一下。

“嗯,有点。”许灵霜小声应道,“这林子里头怎么比外面冷这么多啊……”

魏颉也不言语,只是握住策马缰绳,紧了紧笼住红裙小丫头的两条胳膊,运出部分本命真气,将少女许灵霜的身子包裹了起来,保证其不再感到寒冷。

“这下还冷么?”魏颉低头凑了过去,微笑着询问道。

坐在白马背上的少女扭过头来,近距离看着身后那位青衫公子的年轻脸庞,只觉后者便连再寻常不过的吐息都是好闻的,喜笑颜开道:“不冷了,大胆哥,一点儿都不冷了!”

又纵马行了一会儿,竹林前头传了一连串甚为难听的粗鄙语言,细细听来,乃是两个人在与彼此激情对骂。

魏颉出身市井街头,更是曾与一众没什么文化的守塔侍卫厮混了两年,能算是深谙“骂人”之道,可冷不丁听到这么多新鲜的侮辱词汇,也不禁觉得颇为有趣,便有意过去一看。

骑马行近,瞧见前头的林子里,面对面立着两人。

一人戴斗笠,穿蓑衣,拄竹杖,曳草鞋,腰间悬了个刻有“自在”二字的酒红色大葫芦。

一人身上套着条靛青色棉袄,头扎道门小髻,大饼脸似圆月,皮肤黑如煤炭。

二人的身材体格甚是迥异,见魏颉和许灵霜策马上前,立即便停止了满口屎-溺的对喷谩骂,都把头扭至一边,用衣袖将整张脸都快速涂抹了一遍。

魏颉瞧得愈感兴趣,正准备礼貌地出言打招呼,怎料那个戴笠披蓑的高大男子猛地抬头望向了自己,男子的双眼中瞬时就绽放出了亢奋无比的光彩,他朗声叫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被我找到了啊!”

中年男人叫完那句话后,快步匆匆跑了过来,拦路站在了白马的前头,他那张清俊瘦削的脸上已全乎是庄严而郑重的神情,用略显古怪的语气说道:“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贫道今日赠你忘我之大梦一场,如何?”

魏颉委实一头雾水,忍不住“啊”了一声。

此时那名个头不高的黑炭圆脸小道士也兴冲冲地赶了上来,先是使劲打量了马背上的青衫魏颉一番,随后向那位蓑衣男子询问道:“师兄,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玲珑在心’之人么?”

中年男子面带欣慰笑意,点头应道:“正是。”

小道士兴奋地拍起了双手,边拍边叫道:“妙极妙极,终于被我们找到了,这下可算是能回去了!”

魏颉忽听得“玲珑在心”这四个字,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蕴藏在自己体内的那颗天地至宝“三尺玲珑心”,心中不由得更是疑惑万分,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须鬓微白的高瘦中年人拱手作了一揖,缓言说道:“贫道姓徐名行,号无涯,自武行山龙虎宫而来。”

魏颉一听此言,顿时大吃一惊,只因他现在知悉了眼前这位自称“贫道”的中年男人是何等不凡的道门大材——

徐行,道号无涯。

师承武行山龙虎宫创教无上祖师,“道圣”张念慈。

作为张天师开山大弟子的徐行,在龙虎宫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及花甲之年,便已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正一派道统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足可被凡世百姓尊称一声“真人”了。

拜入道家正统之前,年轻的无涯真人曾屡次回绝友人的引荐,主动舍弃了各种上位晋升的宝贵机会,拒不入朝做官,为了避世而专门在深山里修建了一座田园来隐居生活,因园中种满了墨黑笔直的漆竹,故将那座园子命名为了“漆园”。

后有幸得蒙正一派始祖张念慈收作大弟子,就此开始修习风水堪舆、养生炼气、操符引箓等奇秘异术,算是步入了道教正途。三年前将毕生所学精炼汇总,写成了一本《南华真经》,该书一经问世,即被王朝内众多道家信徒敬奉为“天下道门奇经”、“玄典”、“包罗万象之书”。

因性格极是张狂孤傲,一生只追求“逍遥自在”四字,甚至在友人妻子的葬礼上击缶高歌,事件广泛流传,他也因而被世人冠了个“道傲”的不羁头衔。

“画圣”吴稻荷的名作《疏狂图》总共画了一十八位豪迈狂狷的江湖人士,这位“道傲”就居于画卷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仿佛那些背景里的笔直漆竹和另外十七位狂人豪杰,都心甘情愿的充作了他的衬花绿叶一般。

徐行在中原正统道家的光荣尊位,几可与那位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佛慈”甘露禅师在佛门的身份地位相媲美。

一旬时光之前,魏颉在东郭山山间意外遇到了那位“释圣第二”甘露禅师,今日在这片广袤的漆竹林中,竟又再巧逢“道圣第二”。

这等机缘,真是无巧不成书!

魏颉初次得知眼前之人的身份,忙不迭带着少女许灵霜从白马背上跃了下来。

“晚辈魏大胆,见过无涯真人!”魏颉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地大声喊道。

人称“道傲”的徐行微笑着靠近上去,将魏颉的身子扶正,语气和缓地说道:“小友无须多礼,我二人已在中原各地寻你半年有余了。”

那个身穿靛青色棉袄的圆脸小道士也凑了过来,应和道:“是啊是啊,这半年来我们哪哪儿都逛遍了,就为了找你呢!”

徐行伸手搭在了面如黑炭的小道士肩膀上,向魏颉介绍道:“此子乃是贫道恩师于百岁之年收下的关门弟子,天生道脉之属,是命中注定的我辈中人,除了脾气臭点、性子懒点外,没什么大的缺点,姓章名珪,道号御虚。”

号“御虚”的章珪翻了个白眼,立时反唇相讥道:“哼,说的好像你脾气很好,性子多不懒似的!”

魏颉起初并没有怎么在意那个身材颇矮、其貌不扬的黑脸小道士,这会儿听了此番介绍,始知这名大约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的身份竟是这般不俗。

其实细细想来也对,若是身份寻常之人,焉敢与那位“道圣第二”如此不客气的对骂?

“不知两位前辈花费了那么久的功夫,寻晚辈有何要事?”魏颉开口问道。

那个名叫章珪的小道士既然是那正一派道统第一人“道圣”张念慈的关门弟子,魏颉如今喊他一声“前辈”,也没有吃亏到哪里去。

两鬓及长须皆已分布银丝的徐行悠然解释道:“也无什么要事,只是半年前师父他老人家夜观天象,算到江湖上出了个‘玲珑在心’之人,且此人未来必将会对道家正统产生巨大的影响,于是便要我亲自寻访到那人,赠他一场‘心斋’,好让他对自己的前世今生有个大概的印象,以免日后误入歧途,白费了一身通天根骨事小,毁坏了道教根基事就大了。”

朝身边的黑炭小道士撇了一眼,道傲继续说道:“其实贫道会一门名为‘逍遥游’的神奇功法,可令阴神出窍,使之云游四方,无须下山亦可在各地寻人,甚是方便……唉,只是半年前师父特别嘱托了一句,叫我务必带着他的那个宝贝关门弟子出去历练一番,让我的这个小师弟好好体验一下这人世间的诸般酸甜苦辣咸,我没胆子违拗师命,这才不得不出了这一趟远门。”

圆脸小道士章珪当即在徐行的那件粗劣蓑衣上面狠狠“呸”了一口,骂道:“分明是你天天半点正事也不干,就知道在山上养鸡、养鸭、养耗子,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清静,这才会把你差遣出来的,只要你还在山上一天,这龙虎宫里啊,就连半点清静都没有!”

徐行瞪了这个口无遮掩的小师弟一眼,怒喝道:“你懂个屁啊你!谁说我不干正事了?养那些珍奇灵兽就是我的正事,你小子啥不懂,整天就知道胡咧咧!”

“呸呸呸,你才整天胡咧咧呢!”章珪丝毫不甘示弱。

眼见情势不妙,这对活宝师兄弟恐怕又要大吵起来,身在一旁的魏颉连忙插话问道:“哎,那个,无涯前辈,恕晚辈愚钝,能否稍微讲解一下何为‘心斋’?”

徐行本欲再好好训斥那个孽师弟章珪一通,既然此刻魏颉发问,也便只好转而回答道:“所谓‘心斋’,即是摒除脑海里的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从而明大道、悟真理……哎呀,讲太多了你也听不懂,反正就是说呢,若身处于心斋的绝佳状态里,舒舒服服的做上一梦,那么在这南柯一梦里,人就能够隐约地晦朔和推演一遍自己的前世今生,明悟一些原先并不了解的道理,感知一部分己身命运,嗯,大抵就是这样,懂了吧?”

魏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敢置信的问道:“当真如此玄奇?”

道圣首徒“哈哈”一笑,朗声应道:“那是自然,所谓道法,自然是玄之又玄,奇之又奇的啦!”

道圣关门弟子撅起嘴巴,表情极是轻蔑不屑,低声嘀咕了一句:“啦啦啦,啦你个大头鬼啊啦……”

徐行怒发冲冠,冲这个“大逆不道”的黑炭圆脸小师弟厉声吼道:“章珪,你小子这是找骂!”

魏颉急忙劝阻道:“前辈前辈,莫要动气,莫要动气啊!”

“道傲”徐行实在恼得厉害,猛然往地上跺了一脚,竭力沉住胸中的愤懑之气,又怒瞪了师弟一眼,喝道:“你等着,一会儿我再骂你!”

道号“御虚”的龙虎宫小道士吐出舌头扮了个搞笑的鬼脸,显然对大师兄的这番威胁毫不在意。

徐行指示魏颉照自己说的去做:“魏小友,你且盘膝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