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9 入梦

其实宋曜有些困了,不过,他确实有些好奇沈慕寒会做什么梦。那就干脆点开始,进去瞧瞧。说实话,入梦时,他感觉这个技能有点不道德,有些触犯别人隐私的感觉。不过,既然世界都是任西暝做的,技能必然也是他给的,他就是希望自己看到吧。这么想着,便心安理得了。

这是一个傍晚,连绵火烧云被厚重的乌云追逐,逃窜到天空一隅。橘黄色的小公园里,孩子们拿着纸飞机追逐打闹,就在不远处的沙坑旁,蹲着个孤零零的小孩。他一头蓬松黑发,大大的眼眸呈暗金色,正在严肃地堆城堡。

这不就是九岁左右的任西暝吗?别看他小,他堆得有模有样,绵延起伏的城墙,重重叠叠的高塔,看起来特别精美,完全不像个小孩做出来的。

一个漂漂亮亮的幼儿园小女孩被吸引了,凑过来兴奋地说着“好漂亮呀”就要朝城堡扑上去,任西暝面无表情地推了她一把。漂亮小女孩是被爱宠大的,从未被拒绝过,顿时哇哇大哭,让一旁的大人手忙脚乱。大人一边安抚小女孩,一边悄声说:“甜甜,跟你说了,不要跟这个哥哥玩啦,他没办法跟小朋友一起玩的,因为他的脑袋跟我们甜甜、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出了点……”话还没说完,瞥到牛高马大的保镖,便闭嘴了。

小女孩怜悯地看了看任西暝,被大人牵着离开了。任西暝无动于衷,似乎他只是个小机器人,外界与他无关,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不断机械地堆砌城堡。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块天然时钟,每周六晚上7点到7点半,他必须堆砌自己的城堡。宋曜必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堆好,一定要让宋曜看看。

宋曜对这些当然有印象,当时他也不过十五岁,正是读初中的年纪,每次任西暝玩沙子时,他都会坐在附近和朋友聊天,或者自己找个石桌做作业。在任西暝玩泥巴的半个小时内,是不可能把他带回家的,要是硬拉,那哭声可以响彻整个公园,他可不想社死。

果然,梦境中的“宋曜”正坐在不远处的喷泉旁打电话,一边说话一边看表,显然遇到了急事。他来到任西暝身旁,跟他说了什么。任西暝不断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宋曜”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保镖在“宋曜”的命令下,守在了小少爷身边。

任西暝望着“宋曜”离开的背影,脸一瘪,大滴大滴的泪水溢出眼眶,很快,从啜泣到嚎啕大哭,引来很多人围观,保镖怎么哄都没用。

开始下雨了,小雨。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

任西暝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逐渐塌陷的城堡,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问:“哥哥、为什么、还、还不、肥来?”

“大少爷马上就会回来。”其实保镖也不知道宋曜什么时候回。

保镖为小少爷撑起黑伞,可是根本挡不住雨丝,城堡很快就彻底塌陷了。

小任西暝其实要把城堡给宋曜看的,每周都是如此,最后一定要得到宋曜的表扬,他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

可是城堡塌了。

他又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白嫩的脸蛋上尽是泥,看着狼狈不已。

他边哭边找人,跑去滑梯下、大树下、河边找人,活似一个离了妈妈半个小时的奶娃娃。

实在是找不到人,他钻进肥肥的蘑菇屋里,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哮喘发作的迹象。保镖连忙拿出备用药物。过了一会儿,孩子终于好多了,只见他脸上泛起病态的红,虚弱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太麻烦了……所以哥哥……不要我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宋曜听到这句,心脏似被蚂蚁咬了一口,尖锐的疼痛过去后,紧缩了一下。他忍不住走过去,眼前的景象却变了。

眼前的病弱小孩,已经变成了高挑的非主流少年。十八岁左右的他染了一头银发,左耳耳廓挂着黑蛇耳饰,打着黑色耳钉。他依然坐在沙坑旁,沉默地堆着精美的城堡,堆好,毁坏,再堆好,再毁坏,重来许多次。雨水浸湿了他的发梢,很快,面前的那堆沙子,也已经不成型了。

保镖站在他身边,精致的篮子里,铺上新鲜的青草,其上放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任西暝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朵玫瑰,走进蘑菇屋里。曾经显得过大的蘑菇屋,在他面前有些过小了。

但他还是像小孩那样蜷在里面,欣赏着手中的花朵。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模糊了周围的景观。

可是直到夜晚降临,他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保镖大叔第十次跟他说:“小少爷,我们回去吧,大少爷不会来了。”

任西暝已经不结巴了,他坚定地说:“他答应过我的,一定会来。我给他发了消息,他知道的。”

保镖大叔有些看不下去了:“那都是小时候的约定了,大少爷刚回国,很忙,家大业大,都得靠他,你也该理解一下。”

任西暝喃喃道:“所以,他在做什么呢?上台致辞?开会?参加宴会?他出国两年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就连半小时也不能留给我?”

“……”

任西暝已不想说话,他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似是睡着了,一直拿着玫瑰的手,垂到一边。

他的手指苍白,显得玫瑰有些过分殷红,形态过于好看。很显然,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他可能花了一个小时,在一万朵玫瑰里,精心挑选了最美的那一朵,为了挑选这一朵,他的手上留下了浅浅的伤痕。

可是这样一朵玫瑰,却从他的手中滑落在淤泥里,被雨水冲刷、摧残,几分钟后,定会变成普普通通的落花。被雨水浸泡后,花的尸体会膨胀、解体,明日被孩子们踩在脚下,结束它短暂的生命。

这些虽说是梦境,很显然,这些其实就是任西暝的回忆。

宋曜研究生毕业,刚回国,便发现父亲宋晟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家中产业早已瘫痪,若再不出手,恐怕宋氏产业会直接被某些内鬼夺走。他忙着跟仇家、跟内鬼斗争,大刀阔斧地裁员,招聘新鲜血液,领头做符合市场规律的新产品。那时候,他早忙得焦头烂额,家里很多事情都顾不上了。所以,或许任西暝给他发的短信,直接淹没在了信息的海洋中,他看都没看到。也许保镖给他打了电话,结果他在开会……他不记得了。所以,他甚至不知道任西暝在等他,他只知道,他常常忙到很晚,回去只能听到任西暝房间里不断循环的音乐,两人在同一屋檐下,不说话,也不见面。就算见面,任西暝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便觉得,他只是倒霉地拥有一个自私的、叛逆的、任性的弟弟。

可是,任西暝表现出来的叛逆,是否只是因为,他心中埋藏着无法排解的委屈?

宋曜不禁想,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两个人之间,到底还存在多少误会?

他走上前,拾起玫瑰,轻轻抖落其上的泥水。

弯腰步入狭窄的蘑菇房,蹲下,望着闭眼小憩的十八岁少年。

蓬松的、略长的银发,发梢被雨水沾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左耳耳廓上方挂着黑蛇耳饰,右侧眉尾上下各点缀一点银,那是银色的眉骨钉,如同凝结的泪。下唇右侧边缘有着两个银色唇环,每次看都会让宋曜心惊肉跳,总觉得马上就会有血液溢出。这样的他,肤白、唇红,有种诡异的美,像没有气息的人偶,或者,沉睡的吸血鬼。

少年披着的外套已经滑到手肘,露出他的花臂。宋曜的审美很正统,头次发现任西暝纹身时,毫不客气地骂了对方一顿,只得到了讽刺的一声笑,他从未认真看过任西暝到底纹了什么。

在少年的左臂,从肩膀往下,都是繁复的花纹。仔细一看,竟发现纹的正是一条缠绕在复古十字架上的黑蟒,由玫瑰点缀。蟒蛇张口,露出毒牙和分叉的舌,看起来有些诡异,有些可怕,又有种异常的美。若是以前,他只会感到不适,可现在,他的心情五味陈杂。

不知不觉,他离少年越来越近,手指轻轻触碰他湿润的眼角。

——这个孩子,又在偷偷地哭呢。

宋曜以前很讨厌任西暝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纹身耳钉他个个都不喜欢,明明长得很好看,硬是把自己弄成了不良少年。而现在宋曜才意识到,或许那些纹身、耳钉通通都是这个孩子的自我防御,明明他还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内心脆弱的、粘人的孩子,却用尽浑身解数,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只会搞破坏的坏小孩。明明根本离不开哥哥,却假装叛逆,假装根本不需要,被忘记了也不吭声,只会躲在蘑菇屋里,无声地哭泣。

任西暝湿润的睫毛在抖动,一滴豆大的泪水滑过脸侧,被宋曜拭去。

宋曜明显被感染了,感觉喉头酸涩,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