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〇五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打穿steam游戏库 岚德鲞 6367 字 2022-09-28

“咦,你如何知道?”

“我在唐家堡时听说过这人,爷爷与他似乎是旧相识,称赞景叔叔是渝州城里斗剑一绝的人物,性格又极好,处世和善,言谈得当令人如沐春风,可恨天公嫉才,叫他早早离世。”

从旁人口中追及往事,叫景天暗自凄凉,他面上不显,仍旧与人敬酒吃菜。

唐雪见却知他心事,转念又想起一桩故事,这却与景天祖上有关,更与神剑门的韩菱纱祖师有关。

“说起来,我在神剑谷翻阅前辈遗留的卷宗,倒是发现个有趣的故事。前朝有个尚书与你同姓,他的府邸在陈州,又有个儿子名叫景阳,自诩陈州第一才子,但字画都奇烂无比,某日他把自己的画作贴在马车后以供百姓游览,不料正巧被云、柳两位祖师瞧见,韩祖师就笑这幅画滑稽可笑,又笑画上的题诗不堪入目,他便与二位祖师争吵。”

景天闻言后略一停顿,神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唐雪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讲说,“这番争吵也算是结怨,不过二位祖师都是旷达之人,不以为意。日后尚书被人诬陷丢官,一病不起,那景阳就靠卖画赚钱给父亲治病。韩祖师不计前嫌借他银钱,这景阳倒也有趣,他虽还不上银钱,却说自己后代必有人成为蜀中巨富,届时这笔债就有后人来还。若说这故事最有趣儿的,就是那景阳与韩祖师斗嘴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的记载,写得真真好笑。还有,那景阳当时还是个少年,认定韩祖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他,一定是因为对他心存爱慕,还一厢情愿地留下定情信物呢。”

景天越来越绷不住,简直是如坐针毡,陪他吃酒的几位乡绅不由关切相询,被他支吾含糊过去。

唐雪见瞧出不对劲来,她暗暗传音,“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我说的这个景阳还是你祖先不成?”

景天抬袖掩面,侧头对她尴尬一笑,“我也是才想起来,我爹确实和我说过,如果以后挣了钱记得要去陈州宝气钱庄还一笔旧债。”

唐雪见不由瞪大眼睛,惊呼“竟有如此缘分?”

坐在旁侧正在说话的茶堂执事方才正聊到自家往事,一听此言不由连连点头,“说来你们也不相信吧?正是有这样的缘分。如果不是那天鄙人闲来无事,也不会去到江边饮酒,就碰不上那江中游戏的鼋真君,没有他老人家的指点,恐怕时至今日,还在四重天境界苦挨呢!”

他这番话说的是从一只水族大妖处受到点拨的故事,妖类大多寿命绵长,自云天河传法后便纷纷踏入道途,有许多修行高深的妖灵铭感传道之恩故而亲善人类,大凡相求都不吝指点。

唐雪见此时却是惊叹世界真小,没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一直就在身边,她暗暗嘲笑景天,“我看你常年身无分文,你景家欠的债,你这一辈恐怕还不上了,还不赶紧想办法传宗接代?”

景天神色古怪,“瞧不起人不是?哼,等着,我景天迟早有一天就要成为蜀中巨富!”

他二人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暗暗交谈许久,待这宴席散去,渝州的豪绅又邀他们去踏江听风。景天笑称自己生兹在兹,江景是看惯了的,又推脱天色已晚,这便要先择地歇息。见状,唐家当代家主请唐雪见回家省亲,又请景天这位神剑门高徒一并在唐家堡小住,唐雪见分毫不让颜面,只是漠声回绝,与同伴去城外一处客栈下榻。

说来也巧,当初他们在神剑镇入住的客栈叫逍遥客栈,这渝州城外也有一家逍遥客栈,两间客栈非但名字一样,东家也是同一个,不过店里人手不同而已。

迎接两位神剑门高徒的客栈掌柜名叫李澜,此人倒也有些来头,祖上曾出过一个名动巴蜀的侠盗李寒空,只是最后死于斗剑,其中颇有些曲折动人的故事。李澜虽有家传,只是天资有限,道行剑术皆是平平,他生性旷达,倒也不以为意,其父靠卖抄手为生,到他这一代未留下什么积蓄,他在逍遥客栈里先做过几年伙计,后来东家见他能干,便拔擢他当了掌柜,如今已娶妻生子,生活尚算如意。

这日李澜在客栈内迎客,见景、唐二人当即惊奇,原是他在讲茶大堂里与会,认得这两位神剑弟子,不料竟能再次相遇。此人处世八面玲珑,人生境况与景天又颇为相似,故而相谈融洽,不觉竟将彼此引为知己。

此时店中客稀,他们三人左右无事便在客栈大堂吃茶闲谈,一盏茶还未饮完,门外走进来几个仆婢打扮的少年男女,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便是从城内一路辛苦跑来,二话不说先跪倒在景天、唐雪见面前,叫他们大吃一惊,连忙询问来意。

“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要我们答应什么呀?”景天不由得头疼,他又连连催促他们站起身来。眼前这几个男女,却是先前在酒家吃席时豪绅们身畔伺候的人手,他们尚且年青,仰慕神剑门妙法,私下联络商议后断然出走,一心要从景天二人身上求来神功,好叫自己脱离苦海,不再为人役使。

“我们想拜你为师!”

景天没有断然否决,他自是同情这些仆婢的待遇,将心比心,他又何尝不懂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是何等滋味?自他入了神剑门,方知世界广大,天下无处不可去得,人皆可平等论交,无甚么利益纠缠,上下从属,这样人生方才可称逍遥。

这世道纷繁似泥潭,往往便让人不得自由,有人生来大富大贵,饮美,出入皆有万众相随,有人生来卑贱鄙陋,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朝朝暮暮之辛苦,只为一餐一饭。这些仆婢自小见惯了大户世家的气派,奴才做得久了自然生出一副软骨头,能有此求道逍遥之心已诚然可贵。

“我与唐姑娘入门尚浅,自家本领尚未学到三分精髓,如何就敢耽误你们?”

“景前辈,唐姐姐,你们若不帮,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啦!”那几个年幼些的仆婢呜咽起来,泪珠滚滚,年长些的又苦苦哀求,“小人不敢奢求能得授真经,只求大人能传我们一招半式防身护法,以免我们流落野外,死在野兽爪下。”他这一番言语,叫那几个小孩哭得更大声起来。

景天心软,当即就要答应,但唐雪见却冷哼一声,“好个耍奸的奴才!你们便是这样来骗我神剑道统的么!真个当我不知,尔等心中是什么盘算,借口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早有积蓄,说什么流落野外,你们这样精明之辈,又如何会到野外垦荒种地!三言两语便要求得真传,凭你们的天资气量,就是把真传放在面前参修百年,也断无一分得道之望!神剑门何曾阻拦天下人?既然要学,又何不径直去神剑谷?无非是你们这些奴才私心打算,瞧我们二人好欺,这才来虚言诓骗,真是好胆!”

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眉峰剑气迫人,顿时叫这几个串通私逃的仆婢战战兢兢,本就在地上跪着,这下立即大磕其头了。

景天正待开口求情,被唐雪见抬手止住,她铁面无私,哂笑两声,挥袖间将他们打出门外,那些仆婢在门外哀哀哭了一会儿,便互相搀扶离去,步履蹒跚的模样好不可怜。

“你这又是何必!”景天微微着恼。

李澜在一旁看了默不作声,心里也暗暗感慨这位神剑女修竟这样不近人情。

唐雪见垂眸道,“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可某人真把自己当作救星了,你也太想当然,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当务之急是组建天下巡察为宗门大业做好准备,不是让你在渝州开宗立派的。”

“我只指点他们一番,不费什么事。”

“你指点他们?你自是可以指点他们的,若他们要拜你为师,执意留在你身边,你赶不赶他们走?”

“你瞧,我只是指点他们一些关窍……”

“你忘了自己的经络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唐雪见冷笑,“凭你这样的道行,还能指点旁人,生怕他们死得不够快吗?”

景天涨红了脸,但很快又泄了气,“难不成,你让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跪在地上,狗一样求人吗?那几个孩子又懂什么?”

“你像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应当也很会演戏了吧?”

此话一出,景天便徒然只余缄默了。

唐雪见也不乘胜追击,反而转过话头,“我只将他们打出门外,却还未把门关上。若说指点修行,让我来更合适些,不过我要试一试他们,这天下剑理俯拾皆是,为何这些人在红尘里锻不出一颗澄澈剑心?昆仑气法、云宗剑术,都是普传天下,历代名家别出机杼,各地修士自成一派,修行之风蔚然可观。单说这渝州城里的传承之地便有百十之数,每月十文大钱即可在讲茶大堂观阅剑修手札。他们偏来找我们,这便是舍近求远,是故法理近而大道远,神剑传承最重灵性,且不论他们天资如何,若没有一颗信心,凡事总离不得旁人施舍相帮,这样狭小的气量,是万万入不得我宗门槛的。”

唐雪见脾性如此,她从来不喜奴颜婢膝之辈,自入了神剑门后,苦修不辍,又常与同门谈玄论道,非但修为一日千里,眼界见识亦是与当年截然不同。景天尚且还昏昏碌碌的时候,她已斩却过往,剑心通明,隐隐有了宗师气度,谈吐与常人更为不同。

一旁的李澜暗暗惊奇,再看唐雪见的目光已然带着三分敬意。

此时门外走来一个妇人,身畔跟着三个稚童,此人便是李澜结发之妻,那三只小孩儿便是他们嫡出的儿子,分别取名为李福、李禄、李寿。

李澜招呼妻子前来与二位神剑高徒见礼,李氏气质温婉,是个江南的闺秀,三个小子精灵可爱,逢人便叫,众人相见便觉投契,彼此交谈心意甚宽,又闲叙许久方才告别。

景、唐二人在客栈中住下,与李澜一家相处融洽,连日来不是去讲茶大堂听会,便是在酒家宴饮,转眼过了一周,会仍在开,酒席照办不误,他们却是越来越清楚,组建天下巡察,实在是一件难事。

天下巡察要从天下人里遴选,这为的是立一个法统,神剑门抑或任何修行门派,都无权代理。否则这天下巡察,反成门户私计。

神剑门弟子如今在人界各处忙碌,统合正道,监察灵脉,如景天这样奉命组建天下巡察的也为数不少,只是大多进展寥寥,并无什么经验可以交流。倒是楚寒镜发了几道玉符来,叮嘱二人万事以百姓之念为重,切莫空谈,亦不可越俎代庖。

渝州当地豪雄之辈每每上门拜访景天,恳求他给出一个章程好让底下人办事,景天就说,“你们不是什么底下人,神剑门不曾给出什么章程,今后兴许也不会有,只要你们群策群力,自然有办法,莫要想着如何叫我们满意,如何叫你们自己满意才重要。”

原本萧条的逍遥客栈迎来送往,生意却好了不少。开春后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渝州城生机勃勃,书塾开课后,童子学生们便都要受管教。

这些书塾是百姓集资筹办,讲茶大堂聘来教书先生,发放月俸。凡渝州子弟皆可入学,不收一文资财。

景天当初开蒙的学塾和永安当只差三条街,教书先生还是邻居。那会儿是他记忆里最惬意的时候,学塾放课后,他母亲就来接他,一路上同她讲说学塾里发生的琐事,一桩桩一件件,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无聊透顶的,可她母亲就是听得津津有味。景天尚且记得她的笑容,双眼眯得仿佛月牙一样。

李澜家的三个小子也都到开蒙的年纪,送去同一个书塾里好彼此看顾。景天从讲茶大堂回来,也差不多是城里书塾放课的时候,他特意绕个弯,去买了些猫耳朵、叶儿粑,顺道就去接送李家三兄弟,李氏总是为此过意不去,她说景天这样会宠坏小孩的。

于是景天就借口去考验几个小孩,问问他们今天学了什么。

李福是老大,也是最调皮机灵的,十句话里总被他抢先说了七句,还颇有妙手空空的天赋,有时候景天一不留神就被他把零食窃去,他也不生气,只是告诫这小子不要把偷东西当作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一旦太得意,便要吃亏。

“今天你们又学了什么?”

“回景叔的话,今天先生教我们背诗了。”

“哦?背了哪些诗?可曾记住?”

“先生教了五首,我都记下了。孟山人的一首《春晓》,王摩诘的《鹿柴》、《相思》,大李的《静夜思》和小李的《登乐游原》。”他这便年纪,说话口条清晰有序,显然是悟性奇佳。

景天故意晾着他,转头去问李禄,“你背下几首呀?”

“回景叔,我也都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