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淮落在十几步开外,慢慢地走着,一看见他回头,立刻站住了,左环右顾,两只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地低下头,用鼻尖去够围巾,似乎想把它拉上来盖住鼻子。影子在马路上投得很长,像一只巨大的正在啄食的鹅。

陈可南无声地叹了口气。半空里腾起白雾,在风里转瞬即逝,稀薄得如同清晨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隔着雾气,秦淮似乎望了他一眼,又别开去,踢着从路边绿化带里冒出头的野草。过了几分钟,他似乎是觉得索然无味了,就背过身子,望着马路上风驰电掣的汽车。一声声的,拖得极长,像极了什么动物的嚎叫。

“你真不回家?”陈可南听到自己的声音被风扭曲得奇怪,像一个陌生人。

秦淮对着马路不吭声,吸了吸鼻子。

陈可南掏出打火机,在大风里折腾了将近半分钟,终于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像女人纤细的手指,从他头发间穿过。“你跟我来。”

第27章

他们走过胜口路,在与抚浦路的交汇口,有一个上了年头的破旧的商业广场,是市区最早的夜生活中心。秦淮跟着陈可南走上宽宽的铁梯,磨得白亮的边沿和薄薄的积雪混在一处,满眼都是阴沉的刀光,踩上去就猛地一沉,发出冷硬锐利的呻丨吟。秦淮没敢去摸那条黑蟒似的扶手,潮湿的空气里全是血的味道。

各式招牌全都暗着,必须走到跟前,才能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昏光勉强辨认上面的字。寒风像出笼的饿兽一样在过道里穿梭,秦淮听到风吹动自己的汗毛,发出干枯稻草般的声音。

他看见一家店孤零零的亮着灯,陈可南走过去,推开了玻璃门。头顶的风铃一响,像一条冰滑进的后颈子。空气里浮动着甜食温腻的香气,秦淮听到女人的笑声,然后是脚步声,一个女人走出来,温柔地招呼他们。

“你在这儿坐着,等我散场送你回去。”陈可南说,“或者你想自己回家?这是一百块,你打车回去也够了。”

秦淮不说话,也不去接,陈可南望了他一会儿,把钱用老板娘端来的柠檬水压住,站起身来。

秦淮看着他衣服下摆,直盯得眼眶发酸,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秦淮别过眼,看向窗外。

“你怕猫吗?”陈可南忽然问,似乎是含着一点笑意。

秦淮不解地看向他。

“到了家里给我打电话。”陈可南只说了这么一句,走了出去。

秦淮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只听风铃又落下一声,一块冰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去,打个寒战。

“妮妮,不准乱跑,客人要讨厌你了。”

秦淮抬头,一只大黑猫跳上沙发,伸直脖子,瞪着黄绿色的圆眼镜打量他。女老板走过来,一把抱起它,冲秦淮笑了笑,“不好意思,它乱跑惯了。”

秦淮心不在焉地说没关系。管她要来菜单,却也只是胡乱地翻,从头翻到尾,又翻回去。满眼花花绿绿,叫人头昏脑胀。老板娘一点不催促,自己坐在高脚凳子上摆弄杯盘,跟着店里隐约的法语小调轻轻地哼。

秦淮知道这首歌,他母亲也喜欢,时不时地哼,还教他用钢琴弹。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没人管束,他学琴越来越疏懒,搬家时秦旭宏就叫人把那架钢琴拖走卖了。秦淮偶尔还想起那个下午,阳光直洒到黑亮的钢琴上,如同一片雪亮的刀刃,而他像个梦魇的人,久久不能睁开眼睛。

他又想到那天他跟陈可南在电影院看的《南国往事》,女人坐在窗边弹钢琴,男人故意抽走乐谱,琴声却没断,她早已背得很熟了,为这别有心思的捉弄露出会心的笑容。男人倚在窗边看乐谱,外面是阴沉的天,后来慢慢下起了雪。

秦淮又望向窗外。露天的铁楼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影子傍在那里,仿佛是陈可南下楼的背影被冻住了。不一会儿,风吹翻了一幅广告,斜蜷在影子旁边的墙上,好像一个瘦削的女人终于找到了倚靠。

他捂住了额头,连眼睛一起。他说不出来,他想大概是有些头疼,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早起总让人不舒服,那个该死的度假酒店。

“妮妮!那是爸爸的围巾,不许乱抓!你想爸爸了?他这会儿正忙呢,酒吧里人多,那个地方你可受不了。”

秦淮拿着菜单走到柜台,“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想点的。”

“没关系呀,”女老板放下了猫,“坐坐也行,你是等你朋友吧?”

秦淮含糊了两句,问:“请问楼下是有酒吧吗?”

“对,就在一楼,往里面的方向走。”她说着,又指向旁边一道布帘,“你可以从这边下去,不然走外面好冷的。”

秦淮道了谢,走下楼去。

一楼总共有三家店亮着灯,都是酒吧,另外两家在稍远的地方。秦淮犹豫一番,用力地推开了面前的门。

灯光下的歌手忘我地闭着眼睛,秦淮从他的歌声里闻到一股汗味,就像做了那种让人浑身潮湿的梦后被窝里的气味。窗边的座位狭小,他草草转了半圈,吧台后的调酒师朝他看来,他立刻在最近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你好。喝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