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请求免除科举保银一事,次日的大朝会上吵翻了天,顷刻间众朝臣就分为世家子和寒门出身这泾渭分明的两派。
而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同为世家子的开封府尹涂爻竟然就是本次提议的发起人,另外清武侯谢显竟也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众世家反对派看向他们的眼神宛如在看叛徒。
他们反对的理由很多,不过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条,左不过“朝廷每年支出那么多,组织考试不要银子的么?学子们交这点费用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也才区区一两半而已,若他们争气,中个廪生一个月就能赚回来……”
寒门一派则认为这个说法本就不成立。
有一两半这个门槛横在前头,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连踏上考场的资格都没有,又何来“赚回”的机会?
你口中的“区区”,足够榨干三代人的钱袋子。
一群人耍了大半日唇枪舌战,谁也没辩过谁。
不过因为有涂爻和谢显这两个“叛徒”,世家一派隐隐落了下风。
有人忍不住单挑谢显,言辞讥讽,“驸马爷遍身绫罗,怎的又说起这话?”
既然这么体恤寒门子弟,不如散尽家财啊!
他一张嘴,上到被吵得头疼的皇帝,下到满朝文武,都齐抽凉气。
谢显是驸马没错,甚至他自己也颇以此为荣,但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朝会之上你不称呼“谢大人”,偏要叫“驸马”,这不是嘲讽他吃软饭么!
就连吵累了开始闭目养神的涂爻,都下意识撩起眼睑瞅了他一眼。
瞧瞧这厮怎么死的。
谢显抄着袖子眨了眨眼,竟半点不恼怒,轻飘飘来了招四两拨千斤,“因我体察圣意,每每多知世事艰辛,不比诸君畅快肆意,空食君禄。”
意思就是我最晓得陛下体恤民间疾苦的心思,有钱是我值得,不像你们每天傻乐呵,屁事不干白领钱。
一句话,就把作壁上观的皇帝也拉下水。
说话那人脸上顿时紫涨起来,你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怎么反驳,说你想太多,陛下根本没这个心思?
他有点后悔,你说挑谁当对手不好,偏挑这个骂人精!
御史台的人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殿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整齐的官袍摩擦声,众大臣齐齐望向龙椅。
皇帝:“……”
你这给朕夸得猝不及防!
其实朝廷也不是非缺那一两半银子过活,但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背后却盘根错节相互牵扯,总要你来我往多议几次才好。
下朝之后,朝臣们按着阵营三五成群,谢显便大大方方和涂爻做了一路。
因谢钰在开封府供职,两人平时便多有往来,才刚又在朝会上结盟,索性也不避讳了。
天气不错,两人不坐轿,便沿着路边荫凉边走边聊。
时值初夏,草木繁茂满眼苍翠,只看着便叫人心情愉悦,连刚才在朝堂上沾染的郁气都散了几分。
“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看着街面上往来的人群,涂爻感慨道,“不过是想借机打压寒门罢了。”
这些百姓每日忙忙碌碌,不曾有半刻喘息,一年下来,能否有一两半银子的盈余?
门第阶层之争更甚于水火,而科举是唯一能够打破局限的途径,世家担心寒门学子大量涌入,危及他们的地位、瓜分他们的权益而已。
路边几口大锅内煮着羹汤,乳白的蒸汽不断翻滚,扑在伙计那挂着油汗的脸上,闪闪发亮。
一碗肉沫羹汤不过三文钱,却还是有人观望良久,迟迟不敢上前。
谢显叹道:“昔年我随师兄外出游学,错过宿头借住农舍,那时我才知道天底下原来还有人连鸡蛋都不舍得吃……”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户人家忍痛杀了母鸡招待他们后,小姑娘哇哇大哭,说再也不能攒鸡蛋卖钱了的场景。
年轻的谢显遭受空前冲击,看着几乎哭昏过去的小孩儿,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
不过在他掏光钱袋补偿给那家农户后,破涕为笑的小姑娘喝鸡汤喝得比谁都香,小脸蛋子都泛了红光……
寒门子出头不易,常年艰苦的生活铸就他们超乎寻常的意志、忍耐力,以及拼了命向上的狠劲儿。
他们就像石缝里的小草,但凡有丁点阳光雨露便会疯长。
拐过下个路口,两人竟碰见了老熟人:朝堂上向谢显开炮那厮。
对方一看见谢显就瞳孔紧缩,恨不得拔腿就跑,可碍于面子,又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谢显冲他呵呵冷笑,扭头对涂爻道:“盖败军之将也,竖子不足与谋。”
滚回老家种地去吧!
涂爻:“……”
当爹的如此猖狂,谢钰那孩子能长成那样当真不易。
对面那人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辱,顿时气血上头,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几回。若非同伴搀扶,只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同伴:“……”
你说你没事招惹他作甚!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
谢显如斗胜的孔雀,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眼神都懒得多给半个。
涂爻有些无奈地对路过的巡街衙役道:“去盯着些,看不好就叫大夫。”
终究是自家地面,出了事还得开封府收拾烂摊子。
两人溜达达到了开封府,老远就见一对青年男女站在路边眺望,似乎在等人。
涂爻和谢显还没认出他们,那青年便眼前一亮,巴巴儿跑过来行礼,“见过府尹大人。”
是李青禾。
他大着胆子看了谢显一眼,顿时心神激荡头晕目眩,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世间竟有如此美男子?!
也不知对方是否看破他的心思,竟轻轻笑了一声。
李青禾顿时窘迫起来,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涂爻有些意外,“是你啊,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青禾垂着头道:“大人明察秋毫,还了学生清白,学生感激不已,无以为报。素知大人清正廉洁,不敢玷污美誉,只煮了一篮鸡蛋聊表谢意,还望大人不要拒绝。”
后面一个脸生的小娘子跟过来,果然提着个竹篮。
竹篮上面什么都没盖,大大方方摆了几十枚圆润鸡卵,就是怕人误会借机送礼。
涂爻和谢显对视一眼,后者就笑了,“你倒机灵。”
感激不假,道谢也不假,恐怕最想的还是过来混个脸熟吧?
李青禾面红耳赤道:“瞒不过大人,可学生的感激之情绝不掺假……”
对上聪明人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自作聪明,因为那样只会惹得对方厌恶。
豆娘自知身份低微,并不敢抬头,却见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这只手掌纤长莹润,宛若上等美玉雕刻而成,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仅凭这一点便知手主人绝对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她愣了下,就听那位大人语带笑意道:“怎么,又不舍得了?”
豆娘回过神来,忙双手将竹篮递上,并不敢多说。
涂爻看了越俎代庖的谢显一眼,后者大大方方道:“两日后就是清明了嘛。”
北方有清明节吃煮蛋的习俗,若讲究些的,还会精心挑选标致可爱的鸡蛋用网兜或布套装起来,伙伴间相互攀比,或比谁的鸡蛋最好看,或比谁的蛋壳更硬,玩闹一日再吃。
涂爻无奈摇头,对李青禾道:“倒也罢了。”
倒还算有分寸,没送什么扎眼的东西。
李青禾和豆娘也知道见好就收,不敢多待,略问候两句便退到路边,目送他二人进去。
等涂爻和谢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内,豆娘才缓缓吐了口气,惊觉掌心出了一层湿汗。
“李朗,方才那位大人是谁?风华气度着实不一般。”
她只敢在行礼时偷瞟一眼,惊为天人。
李青禾也是又惊又喜,“着御史袍,又有这般姿容的,必然是清武侯谢显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他,当真是意外之喜。
今天这一趟来的太值了。
却说谢显随涂爻进了开封府,没走几步就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路过的衙役就笑,一边比划一边说:“马姑娘说了,这几日大家都累狠了,得补补,早起去弄了这么大这么大的胖头鱼,炖着呢!”
还有什么野鸭子汤、凉拌菜的,太多了,他也记不住。
“不比外头的大厨差,”谢显眨眨眼,举了举手中竹篮,对涂爻笑道:“先去拜见嫂夫人,再去用这个借花献佛。”
说话的衙役方才就看见这只竹篮了,因在谢钰手中提着,他还以为是什么名贵之物,结果现在定睛一看……嗯?鸡蛋?
再看,还是鸡蛋!
如今上朝还发鸡蛋了么?
涂爻的发妻姓赵,亦是出身江南名门的闺秀,这几日犯了咳疾,略同谢显寒暄几句便歉意道:“恕我不能作陪了。”
谢显也不在意,笑道:“也不是外人,嫂夫人不必客气。”
说罢,就要提着鸡蛋去药园蹭饭。
涂爻:“……”
你还真就挺不客气。
赵夫人笑着推了他一把,“去吧,我正好歇一歇,你也别在这里吵我了。”
哪怕是熟人,也是贵客,岂有丢下客人自己玩的道理?
涂爻无奈,又叫了夫人贴身伺候的丫头来问过情况,见确实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原本前两日就想让马冰过来给瞧瞧的,奈何又出了舞弊一案,马冰一手画技十分出色,没日没夜帮着画像,竟不得空,只好拖到现在。
涂爻和谢显到时,药园里已塞了不少人,王衡和他的两个药童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是在的,另有谢钰带着元培和霍平,还有宋推官、张通判,难得齐全。
药园自带的小厨房不够使,马冰就请人帮忙在院子里架起大锅,底下烧着柴火,翻滚的热气顶得锅盖嗒嗒直响。
鱼肉特有的鲜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见他们进来,众人都是一愣,纷纷起身行礼。
谢显笑呵呵摆摆手,“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他先去看了看儿子,熟练地心疼,“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