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 187 章

古香古色的卧房内氛围凝滞,淡漠得近乎无情的目光齐齐往正中央芝兰玉树的俊逸书生看去,似是在审视着即将赴死的犯人,手中刀枪利刃蓄势待发,但凡屋内之人有所反抗,下一刻此处清幽之地便会染上血色。</p>

陆知杭身穿淡青色长衫,清俊脱俗的脸上神情不卑不亢,他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王公公手中檀木盘盛着的两样物品,明知是来取他性命的物件,仍是无波无澜。</p>

王公公见其无动于衷,似乎并不想在檀木盘中选,脸上隐含几分着急,探头张望起了外头愈发炽烈的阳光,威胁道:“陛下选此法是为了给郡王殿下一个体面,还望殿下不要不识抬举,免得贵府沾了血就不好看了。”</p>

“本王只是还有一事不解。”陆知杭眼眸一片云淡风轻,温润悦耳的声线缓缓道。</p>

“哦?”王公公端详着他周身无不流露出的君子风度,许是过于干净纯良,让人忍不住亲近,到底是生出些许不忍,做倾听状。</p>

“陛下到底为何一定要臣死?”陆知杭雪白如玉的唇齿开合,一字一顿地念着,温良谦让的眉宇染上丝丝伤悼,好似为自己方才立下功劳却换来三尺白绫和一杯毒酒而悲怆。</p>

王公公见此情形喟然长叹一声,只是这世间诸多事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君要臣死,臣又怎能负隅顽抗,就算是王公公愿意心软,身后的禁军也会在瞬息间将其当场格杀。</p>

“要怪……就怪郡王殿下天纵奇才,功高震主吧。”沉默良久,尖锐阴柔的嗓音给出了这么一个分外不平的理由。</p>

自陆知杭入朝堂以来就屡立奇功,王公公跟随皇帝多年,多少猜测到汝国皇帝之所以正值壮年就突然驾崩的原因,恐怕与当年陆知杭借着国礼送出去的夜明珠脱不了干系。</p>

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甚至让皇帝惶恐起自己身体抱恙是否与之有关。</p>

陆知杭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不言而喻,百年不出的连中三元奇才不说,替晏国夺回失去已久的边境三城,在汝国使臣面前扬我国威,更是救驾有功,谋杀敌国皇帝,治理千古难题的瘟疫,挽救数万百姓,这些功劳堆积在一起令人骇然。</p>

更何况就连多年前南阳县洪涝治理都有其一份力,等到陆知杭回京后,皇帝势必要论其断汝国粮草,献酒精医治边关将士的功劳行赏,年纪轻轻已是前途无量,坐上多少人都遥不可及的位置。</p>

而这样足智多谋之辈却与储君有私情,更是符元明的弟子,皇帝若不趁着断气之前将其处死,哪怕是死也不会瞑目,时时刻刻忧心着他晏国的江山。</p>

陆知杭墨色的眸子明灭不定,淡然的神情像是接受了王公公这般荒谬的回答,他抿紧唇角平复良久,久到身后的禁军抽动着手里的剑刃,铁器争鸣声铿锵作响,那双修长白皙的指尖才缓缓朝精巧的杯盏伸去。</p>

他的指腹摩挲着精雕细琢的杯面,冰凉之感清晰地透过肌肤传来,陆知杭像是惊觉这杯美酒还是自己创办的鼎新酒楼进献给皇帝的,犹犹豫豫又松开杯盏,向那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三尺白绫探去。</p>

王公公见惯了这些被皇帝赐死之人临终的场面,对于陆知杭的磨蹭不以为意,面色悲悯地等待其为自己选一条死路。</p>

身后漫天阳光普照大地,透过门窗散落在屋内,斑驳陆离的光晕为清颜如画的男子镀上光辉。</p>

陆知杭青葱似的指节在即将触及白绫时倏地顿住,垂下的眼帘遮住万千心绪,他淡色的唇角轻扬:“公公过不了多久应是要荣归故里了,外头不比皇宫,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颇多,本王正好有些产业,鼎新酒楼遍布晏国各地,在公公手底下必能更上一层楼。”</p>

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王公公这等人精怎会不明白何意,他端着檀木盘的手轻微地颤抖一下,眼冒精光,咽喉上下吞咽:“殿下需要老奴做些什么?”</p>

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午餐,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鼎新酒楼,经过陆昭多年的经营早就向周边府城扩张,聚拢的钱财不计其数,哪怕是在宫里攒了不少银子的王公公也难以不为这庞大的财富心动。</p>

“本王想最后再吃一顿娘亲做的饭菜。”陆知杭抬眼朝围满禁军的庭院看去,散去万金竟只为提这么一条小小的要求。</p>

“可。”王公公与身后的禁军统领对视片刻,目睹对方眼底的火热,估算了一下时间,左右也耽搁不了多久,还能平白得到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当下就命人去办。</p>

见王公公颔首同意,陆知杭暗处悬起的心方才悄然松懈,只是这会尚不是真正安然无恙了,他端坐在木桌旁,指尖富有节律地轻敲桌面,一如他微微加速的心跳。</p>

陆知杭当然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赴死,奈何而今的局面单以武力不可取,只能智谋,在实在无法拖延时间的情况下,就唯有兵行险招。</p>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知杭以鼎新酒楼的价值诱惑王公公,看似为了吃张氏亲手做的饭菜,实则是在赌。</p>

陆知杭在赌云祈一定会来救他,赌对方接到自己临行前的书信后必会密切关注他回晏都的动静,赌云祈能在自己争取的时间内赶来。</p>

“承修,我等你。”</p>

轻柔温和的呢喃带着往日不曾有的决绝,随着时间的挪移,桌案上摆放着一道道热腾腾的饭菜,在王公公逐渐不耐烦的催促下,瓷盘上的珍馐一点点减少。</p>

“郡王殿下,该上路了。”王公公回首望向庭院外的晚霞,最后一点耐心也在陆知杭的消磨下荡然无存。</p>

他跟随皇帝身边这么长时间,如今主子命不久矣,必不会为区区小事责罚他,但这么久才回去也少不得一通责骂,为了堵住禁军的嘴,鼎新酒楼还得分一杯羹给对方。</p>

陆知杭放下手中碗筷,顺着王公公的视线盯着寂寥荒芜的庭院,说不出什么感受,晚霞余晖映照在眼底,胸口的刺疼又随之袭来。</p>

身边接手檀木盘的小太监小步走上前,将毒酒与白绫端在他跟前。</p>

“郡王殿下,请择一物上路。”</p>

“白绫。”陆知杭朝着面前清秀的小太监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做出选择。</p>

那小太监连忙低下头来,似是对于陆知杭的行为举止有些羞涩,想到对方少顷就要身死,脸上的热意又冷了下来。</p>

王公公午时赶来北陵郡王府,现在太阳都日暮西山他还未把事情办成,心里的不满积攒到了姐姐,左右鼎新酒楼的契尽都被陆知杭放在了桌案上,他眼中阴狠一闪而过,见自己的小徒弟扭扭捏捏,立马不快地抽出木盘上的三尺白绫。</p>

“既然殿下不痛快,就由老奴亲自送您上路吧。”王公公面上略显狰狞,将白绫缠于手中朝陆知杭靠去,绷紧的白绫坚韧得像是能把人绞死。</p>

“……”陆知杭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逐渐逼近的白绫,手心悄然握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p>

倘若反抗不过是死得更惨些,可就这么憋屈死于王府中,陆知杭又心有不甘,看着王公公手里的白绫,恍惚在告诉他,方才拖延时间不过是在做无用功,无力感陡然涌上心头。</p>

他带回来的土豆还未让朝廷推广,答应温姑娘替他挑选夫婿的事也未做到,师兄怕是等着与自己一同祭拜师父,当上郡王的陆昭更是未曾一见,约莫还得替自己向张氏行孝道。</p>

还有他的承修,听闻自己的死讯可否会痛不欲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定然是要沾上泪了,他却是不愿让心上人落泪,不愿他娶妻生子,更不愿让其一生孤苦。</p>

想到云祈,陆知杭心像是被钝了刀子搅碎般,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白绫缓缓靠近脖颈处,他的脸色痛苦得扭曲,窒息感还未来临就觉得喉间一阵铁锈味,随即呕出一大口的血迹伴随着血块。</p>

好想再见一面他的承修,可又不想对方瞧见他这狼狈憔悴的模样。</p>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小小的后宅中,他还有未曾实现的抱负,还没有与他的承修白头偕老,怎能先走一步……</p>

陆知杭捂着嘴巴,汹涌的血液透过指缝不断流淌,沾染上淡青色的长衫和地面,随着他的咳嗽脸上泛着绯红,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他一手抓紧白绫试图往外扯,鲜艳的红色与白色交织,刺得人眼睛生疼。</p>

王公公勒着陆知杭的动作猛地一顿,似乎也被这可怖的场景吓了一跳,他忍着反胃,眸光重新变得狠辣,手中的力道不再心慈手软,咬着牙就要狠狠地勒死。</p>

可这浑身解数还未使出,他的手腕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道钳制住,动弹不得。</p>

“太、太子殿下……”王公公回过头来,迎面撞上云祈怒意翻涌的凤眼,周身嗜血的气息令人为之胆寒,他无力地松开手里的沾了血的白绫,浑身如坠冰窟。</p>

“滚!”云祈低哑的声线压抑着滔天的怒气,重重地朝王公公踹了一脚。</p>

擦拭掉嘴角溢出的淤血,王公公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了跪着劝说:“太子殿下,这乃是陛下的命令啊……”</p>

“父皇已经驾崩了,你胆敢置喙本宫?”云祈将陆知杭抱入怀中,深深吸着气,极力平复临近崩溃边缘的情绪。</p>

这些人胆敢伤他的知杭,待事后定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就这么一剑刺丝岂不是便宜了。</p>

王公公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视线触及到云祈那双隐含杀意的眸子,哪里不知等待自己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他身子发软,脖子一歪竟直接晕了过去。</p>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云祈望着浸湿一大片的血液,眼眶微红,就连声音都带上些许颤音。</p>

陆知杭脖颈处有轻微的勒痕,他皱紧着眉头注视云祈,伸手摸着对方白皙的脸颊才恍惚明白,当真不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p>

陆知杭倒是想和云祈说些什么,王公公的白绫并未对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胸口的剧痛却折磨得他连开口都不能,熟悉的痛楚与几个月前在北陵城门口洞穿胸口的那一箭隐隐重合。</p>

“承修……我等到你了。”陆知杭沙哑的嗓音含糊的念着他的名字,眉眼含笑。</p>

“是我的错,日后不会再让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了。”云祈鼻尖酸涩,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血迹,轻声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