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梧州

与章别驾的送粮船队分开之后离梧州愈发的近了。期间要经过顾同即将赴任的地方。顾同初任,按归规定他可以有一点时间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赴任。

这个县并不与运河紧挨着,但听说就在不远,顾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头眺望了半天。现时舆图也不准,他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个方向上看了无数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顾同好像听到了什么,猛一回头,又看不出什么来。转过去又继续地看。

待过了这一段,祝缨又让项乐将顾同唤至舱内。顾同仍有点小兴奋与心不在焉。

祝缨问道:“就要亲自去临民办事了,好吧?”

“嗯嗯!”顾同用力点头。

小柳等人都笑,顾同脸上一红。

祝缨道:“你打算怎么干呀?”

顾同道:“现在已经开始种宿麦了!老师——再给我点儿麦种呗……”

“然后呢?”

“诶?种……”

“你这个县丞,挑的时候是没有上司的,要是你刚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来了,你预备怎么跟人家相处?朝廷选官,不是你下馆子点菜,点什么就给你上什么。哪怕下馆子点菜,你也管不着别人桌上什么。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顾同的脑袋冷静了一点。

祝缨又说:“下属也不一定就听你的。一味责罚或者一味收买,都未必管用。不要对别人说‘只要大家都加把劲儿,将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处’,除非你现在就能让人看到好处,否则就没有信誉了。至于其他,你趁回家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缨道:“你在我身边,干事时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还要自己想。”

“是。”

顾同不再兴奋,拿出祝缨从吏部、户部那儿弄来的一些案卷,开始仔细研究。

船又行几日,大队运粮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复又宽阔了起来,祝缨他们行船也更快了些。又过数日,她们从水路转回陆路,船能装的东西多,行船时不看吃水线还不觉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装车。庞大的车队将张仙姑吓了一大跳,光装她的被子都用了两辆大车。

张仙姑道:“怎么就这么多了?”

祝缨道:“咱们出京的时候就这么多,路上又捎了些土产,可不就更多了么?”

仗着是船,沿途经过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当地某种特产好,她们又采购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乡、譬如旧识等等,也有馈赠。

张仙姑有点害怕地说:“会不会太多了?叫人看着了不好?”

祝缨道:“不碍的,又不是回京带这么多东西,叫人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别多的。

装车装了半天,祝缨下令:“分两拨走。”她们一行人先带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贵在后面押运另一拨,过两天再走。

祝缨将张仙姑扶上了车,祝大要自己骑马,她说:“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点。

再行数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觉到冷了,一行人从包袱里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两个喷嚏,不再逞强,擤着鼻涕上了车。

走不多远,梧州界,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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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这群人干活十分卖力,头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类字样凿去,新镌“梧州”。待祝缨等人到达,附近来往的人都知道了——没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缨才踏进梧州界,就有人飞奔去报。祝缨住进驿站的时候,驿丞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将吉祥话说了一车,又说房舍、饮食都准备好了。

祝缨道:“同喜。”

驿丞道:“是是,下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大人请。”

祝缨等人先进房休息,项乐等人还不得休息,还要收拾安排车辆等,驿丞又忙上忙下,唤了驿卒过来帮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远远就见有人奔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么?!”

顾同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人跑近了,却是小吴带着两个衙役,顾同道:“是你?你乱喊什么呀?听着怪假的。”

小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哪里怪了?又哪里假了?我何曾叫错了?!咱们大人是刺史了!!!”

顾同被他瘆得差点掉下马:“你到老师面前可别这么着了,老师一向不好虚文。”

小吴道:“你知道什么?侍奉上官,没有过头的!过头挨骂,可比不够恭敬了挨整强多了!”

顾同没好气地道:“那是别人,不是老师!你这样叫别人看了,还道老师是个喜欢别人拍马的庸人呢!”

小吴道:“我不与你争,我见大人去!”

顾同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小吴见到祝缨的时候就显得正常了许多——他跪在祝缨的马前了。

祝缨道:“这是干嘛?快起来!你是朝廷命官!”两人官阶虽然差得大了点儿,但是同是官员的情况下,需要跪拜的时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属下见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准儿要捅破天。官与民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礼”,譬如过堂审案,民就得跪着,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于官、民之间的官学生之类,下跪也能有个垫子。

小吴被顾同提了起来,又笑着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回来呐!他们说我往京里去的次数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来迎大人!”

祝缨知道他高兴什么,府升州,全员升一级,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这是她忙出来的。白拣的人里,获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过了官员最难跨的一道坎人,下面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级,下的转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吴也跟升了!

祝缨道:“府里没准备什么过份的仪式吧?”

小吴笑道:“那不能够。”

祝缨道:“顾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劳民伤财,咱们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顾同得令,赶紧动身,小吴在后面拦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张仙姑、祝大磕头。这就可以了,因为算是长辈,不叙官职。

顾同快马加鞭,回到府城——现在是梧州城了——之后,见街上人人脸上带笑,行人商铺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现在是刺史府了——旧匾已除了下来,新匾还未挂上。门前一排白直在洒扫,边扫边笑骂:“昨儿才扫的,又有马粪了!”

然而也高兴,一会儿彭司士又出来了:“哎,那边儿,快着点儿,将那个门再擦擦!”

顾同定晴一看,大门也新油了朱红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挥,旋身时余光扫过顾同,忽然一顿,猛地转头:“小顾郎君?!!!大人回来了吗?这个小吴!他成日家吹嘘他办事妥贴!”

顾同打断了他的絮叨,道:“老师还在后面,派我过来看一看……”

“包管隆重热闹!”彭司士一口打断!

顾同道:“老师说,不许铺张!才是羁縻州,不要张狂!都收敛了吧。”

彭司士一脸的为难,把顾同让进了府里,道:“小顾郎君,你瞧,大家伙儿都高兴,想一道儿乐一乐!设州,多么大的事呀!父老乡亲们也愿意的!荆老封翁也说了,大人到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块儿去迎接。”

顾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兴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儿来。”

有他盯着,迎接的人终于消停了一点。他们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计划的五十里。荆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类,又有一些本地的乡绅、老者都跟着王司功等人过来。章别驾不在,就由王司功领着大伙儿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后面队伍也拖了老长。

祝缨对王司法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够隆重,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

接着是荆老封翁等人说:“自大人来后,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们一套恭维,拥簇着祝缨回到梧州城。

城里百姓也听到了消息,也扶老携幼或出城门来迎接,或在家门旁观看。祝缨在马上拱手为礼,一路到了府门前。

王司功抢先道:“新匾已准备下了,就等大人题字之后做好挂上。下官等还准备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来题一题字,再让石匠连夜刻好,替换旧界碑。”

题字的事必须交给上司,王司功心里门儿清。

进了府里,衙役们已列好了队,齐声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缨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齐齐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缨站了起来,扶起王司法道:“这是做什么?大家高兴就高兴,这样可是不行的,没有下次。快快请起,都起来吧。”

看得苏鸣鸾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见祝缨脸上确无得意之色,忙说:“大人教训的是,请大人训话。”

祝缨又重申了以后不可这样跪拜她,然后才说:“梧州新设,这个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齐叫好。

祝缨道:“梧州草创,好些事儿还要咱们从头做起,将来少不得要劳烦大家。还是那句话,我不负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听我号令、各司其职。”

无论官吏都说:“谨遵令。”

小吴又凑上来,说:“酒宴已备下,请大人更衣入席。”

祝缨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么?”

“是。”

祝缨点点头。

府内官员的反应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泼人冷水、给人没脸。比起劈头盖脸地骂人,她更愿意多给他们派活,让他们累到没功夫瞎搞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