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人情

温岳是个大孝子,他娘的病有起色之后,他对祝缨的态度亲热了许许多多。在此之前,他与祝缨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他俩无论是出身、成长还是后来为郑熹做的事都没有交集。

现在有了。

花姐每隔几天就往温岳家里去一次,她也是第一次医治这么有身份的病人,大夫比病人家属还要紧张。也因为她如此耐心细致,温母的病好得比她预期的都要快,五月里疼痛不断减轻。到了六月初,行动已没有什么大碍了。

祝缨看花姐每天紧张兮兮的,问:“怎么样?难道恶化了?”

花姐说:“没有,在变好。”

祝缨就开玩笑说:“变好了还这么吃不香、睡不好的,要不干脆别看了?”

花姐难得说她“胡说”。

温母病情见好,花姐紧张之余也抽出空来让祝缨去办个过户的手续,轻轻松松,二十亩田这就到手了。过户的时候,原田主也到了,祝缨与他见个面,还要请他吃个饭再让他回去。原田主就姓田,据说是四十岁,看起来比祝缨那些四十岁的同僚们老了许多,肤色黝黑,与朱家村里那些人差不多的样子。

祝缨一派和气请他吃饭,摆了四碟八碗,有鱼有肉。老田吃的时候初是尽力忍着,后来也放开了,吃了大半个肘子。祝大还说:“慢着些,别噎着,一会儿吃不完都给你带回去。”

祝大显示大度,祝缨也不拦着,看老田吃个七分饱了才问:“你有二十亩田,怎么突然就不要了呢?”

老田忙放下筷子抹一抹嘴:“守不住呀。小人的田原是自己家祖上传下来的,小人祖父辈兄弟分家分薄了一些,到小人父亲那一辈又被人夺了一半儿走,到小人手上就只有二十亩了。儿子们也不大顶用,前儿听他们说,大官儿厚道,小人就腆着脸来求脸照应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许多人没得选择,老田比别人强一点的地方在于他凑巧听到祝缨收租少、事儿也少。于是抢先给自己找一个不那么狠的主家。

祝缨心道:以前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是的,这“正经营生”之耕织,我倒是从未深究过。以后得上上心了。老田是自己种地的人,比花姐就更懂。

她向老田请教起了农耕的事儿,老田有点无措,心说,你一个小官人就这么问种地的事儿,这哪是你这样的鱼肉饭桌上能讲明白的呢?我看把你拉地头上收两天麦子、浇两天水、看两天园不讲你也就明白了!

新主家问他又不能不讲,只好拣些皮毛给祝缨讲一讲。间或讲一些自己家的家史,什么其实本来有一些良田的,这不给人抢走了么?良田那里灌溉、排水都不错之类。一边讲,一边心里感慨:唉,当官儿可真好啊!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饭吃!

有二十亩田的人,也不能拿吃肉当寻常,家里人口再多一点,也就勉强温饱而已——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样样都要从这土里刨出来,并不敢都花在嘴上。

老田并不知道,祝家也是在祝缨升到司直且抄家有额外收入之后才能觉得肉不大稀罕了。他一边讲一边在想:小官人官位不高,但是年轻,以后说不定很有前途,孩子万一能跟着当个仆人管事,也不算亏。

有这个想法,他就说:“家里还有个吃闲饭的小子,您要不嫌弃,只管叫他进来使唤。”一般地主有事也会这么使佃户。

祝大意动,清了清嗓子,祝缨道:“别耽误了农时,先忙田里的事儿吧。”给老田阻了回去。老田回去的时候,她让店家把没吃完的菜都给老田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祝大问道:“白送的人,咋不要哩?”

“又不知底细,怎么敢用?”

“他现在家底都捏你手里哩!”

祝缨看了祝大一眼,没吭气,等到家才跟祝大说:“那把我卖了,他这家业又能回来了,还能得赏钱呢。”

祝大道:“他还敢卖官儿?”

祝缨道:“一个生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弄到家里来,瞧出什么来,一告发,全家披枷。”

张仙姑、花姐是女人家,等闲不陪外客吃饭,她俩此时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张仙姑急了,跑去厨房提了把菜刀出来就要跟祝大拼命:“个老不死的!你又发癫!孩子好容易有些体面,你不借着显摆一下抖一抖威风就浑身痒痒是不是?你再放胡屁,败坏了她的事,看我不跟你兑命!”

祝大面上也过不去,说:“你好好说话!我又怎么了我……”

张仙姑破口大骂:“放屁!你什么你?你不就是想当家么?!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就嫌不够威风!想当老太爷哩!这么大个当官儿的孩子,也被你摆布,你多威风呐?!!!不想想你威风哪儿来的?你就狂!前两年你从家里东偷西偷的钱都带身上,为的什么呀?不要脸了!老三啊!咱家就不要仆人!我看他拿什么威风去!”

花姐小心上来给握住张仙姑拿刀的手,说:“干娘,消消气。”

祝缨也把祝大劝回屋,说:“仆人总会有的,容我再仔细找人雇来。”

祝大就在房里也高声说:“做了官儿,没个仆人像话?我就问一问,咋了?你要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按头不是?哪有婆娘跟男人耍菜刀的?!”

祝缨把手一撂,说:“我给您也拿一把来?”

祝大被噎住了,那边张仙姑也被花姐劝得不说话了,祝大这边在屋里对祝缨说:“你早点把这事儿弄好,不就没今天这一顿了?”

祝缨也不跟他争,说:“行。”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这事儿宁缺毋滥,是绝不能急的。真要逼急了,她宁愿去找郑熹借人。

有这一出,晚饭老两口互相不搭话,晚上张仙姑抱了被子去祝缨房里:“我今天睡这儿。”

祝缨也不劝她回去,说:“行。”

张仙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祝缨道:“你别什么都听你爹的!这个老东西,日子不好的时候就缩脖子,日子好一点就要抖起来。这家是你撑起来的,都听了他,一家子都得要饭!”

“嗯,我心里有道理。”祝缨说。

张仙姑叹了口气:“说他不好吧,这么些年也过来。说他好吧,我实在说不出口。”

把祝缨给逗乐了。她一笑,张仙姑也无奈地笑笑:“还好还好,不嫖不赌。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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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又跟没事人一样起床了。花姐来祝家有一阵子了,起初还以为是祝大对她不满,过了一阵就发现,这一家人就是这么相处的,她第二天也淡定地起床、梳洗、帮忙准备早饭。

除了张仙姑跟祝大两个人还互相瞪一瞪眼,祝缨和花姐已是谈笑自若了。

张仙姑一边吃一边说:“花姐啊,上回温家小娘子给了你些缎子、簪子,咱们怎么回礼呢?”

花姐道:“我再看她两天,看她用些什么、缺些什么再说吧。她妹子身子也不太好,还要央我看看呢。”温小娘子是温岳的妻子,因为温母身体不好,温家都是她在打理。

祝缨笑道:“圣手!”

花姐道:“只是因为熟识才找的我呢。”

祝缨道:“是因为你手段高。”

吹捧了几句,花姐催她去应卯。祝大虽与张仙姑怄气,还是老实了下来,说:“天儿热,趁早走。”

祝缨揣着加餐去了大理寺,花姐吃完了饭,与张仙姑收拾完了碗筷,先去尼庵。尼师见了她也高兴,说:“还道你不来了呢。”

花姐道:“弟子一心向佛,怎么会不来呢?”

尼师笑道:“你来念经也是真心,想学些医理更是真心。”

花姐道:“学这个也不是为了敲富贵人家的门,是想能堵穷人家屋顶的洞。”

“阿弥陀佛。”尼师宣一声佛号,招呼花姐过来接着忙。花姐也欢欢喜喜地过来,跟尼师一道配些消暑的饮品,放大锅里煮好了,让小尼姑们抬到山门外头一个棚子里,里面摆几只碗,盛了晾凉,供过路人取用。

忙完了,又向尼师请教温小娘子的妹妹的病症:“说是小产,我觉得是宫里没干净……”

尼师道:“好些病症是一看就明的,他们外头郎中治不好,是因为不能看。你能看,就比他们强多了,不必因他们治不好,你就自觉也治不好。”

花姐得了指教,过一日去了温家,先给温母复诊,见她的表情平展多了,不再是皱着脸。再与温小娘子一道去温小娘子妹妹家,为这个年轻的妇人诊治。先开一点药调理,第二天再去为她清病根,最后留下恢复调整的药方。

温小娘子姐妹俩千恩万谢,花姐心里喜悦,也只是笑笑。人家给她谢礼她也收了,预备给祝家贴补点儿,再留点儿给慈惠庵里买点药也是好的。这两年都是祝缨养家,又花钱帮她学医,她也能拿回头钱了,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她这个人医术对症,温母自觉好了很多,对温岳道:“我病了这些年,你还要我跟二十岁的小娘子一般行动如风是怎的?这就很好啦!虽是府里的面子,识得这么个人,他愿意帮咱们,咱们这里见了效,又央了人情给你妹子瞧好了病,咱们就该去登门拜谢。不能叫人家说咱们不识礼数、只会占人家便宜。”

温小娘子也说:“那位大姐极温柔周到一个人,又体贴、心也好,我也愿意长久与她相好下去。听说,她兄弟也是个可靠的人,咱们交这个朋友也是很合适的。”

温岳已向甘、陆二人打听了一回祝缨之为人,两人都说她“仗义”“看着不粘人不上赶着奉承,但是心里明白”,便说:“我早已打算好了,等他也闲了,就去。”

温母道:“还等什么?晚上就去嘛!也不要吝惜东西!我说一句,你们两个是孝顺孩子,尤其是大娘,自嫁进家里来,大郎拿回家里不少,在我身上花的也多,还要费力伺候我,大娘也不抱怨。如今我好了,咱们省好些开销,以后你们两个日子也能宽裕些,也好松松快快地玩耍、好好养几个孩子下来。一家子红红火火过日子!”

一家三口都是明白人,真个备了一份厚礼,温母又教温小娘子:“我看她也没个药箱,已悄悄叫人去打了口药箱,等会儿取了来,算给她的谢礼。”

温小娘子道:“不如索性晚点,明天我再叫人去生药铺子抓些药,将药箱抽屉填满了再送,岂不更好?礼物大郎早叫我准备了,也还差一点。明天备齐了,送个拜帖,后天正好休沐日,岂不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