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死于青春 海岩 1728 字 2022-09-20

被撕碎的本子扔进火盆,火光刹那间扬起令人颤栗的红焰,照亮了狼藉不堪的地面。毛成放忽然在纸堆中发现了一张儿子与小敏的合影,女孩咧着嘴笑,双手毫无拘束地吊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反倒有些拘谨不安,毛成放端详了一会儿,刚想扔进火中,一直蹲在角落冷眼相看的猴子“淘气”猛扑过去,出其不意地夺过照片,逃之天夭。

秋风肆虐,砰然撞击着门窗,整个房子发出大厦将倾的怪响。

毛京的卧室里,毛京母亲在整理儿子的衣物,她在衣柜里看到了儿子心爱的舞鞋,泪涌如泉。敲门声惊醒了她,她擦擦眼泪向外走去。

大门拉开,她看到面色苍白的小敏,孤单地站在台阶上,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老人尚未开言,女孩便屈膝一跪,叫了声:

“妈妈。”前边传来毛京母亲支吾的声音:“没人,是风。”他极了口气,退回到房里。

毛京母亲领着小敏躲避毛京的卧室。

远离晴川市的一个荒凉的小站,一列老旧的火车在阴雨中疲惫地喘息着。毛京母亲和小敏互相扶持着走下车厢,手搭凉棚,向雨雾空漾的群山和掩映在浓绿中的黑色的村落茫然眺望。

那一年我跟上毛京的母亲逃亡到她的老家毛家集,毛京就出生在进片多而跨山地;雨总把山水的绿色染得清晰。十七年前他母亲背着这根毛家的独苗从此出发辗转向北,历尽艰难来到繁华的晴川,找到了已经在市军管会当了科长的春风得意的毛成放。十七年后,这位裹着小脚的母亲又领着我,瞒册地回到这避世离俗的山格里,为了延续毛家的后代。

毛京,我亲爱的毛京,我要生下你的后代,我要把他养大,等你回来。

毛京的母亲将我安顿在一个战争年代曾经以性命掩护过毛成放的“堡垒户”家里,便匆匆赶回了晴川。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丈夫重返故里,我至今无知。后来我听说毛京的伙伴“淘气”在主人被捕后的第三天死在毛家门前的马路上,一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结结实实地从它身上碾过。有人说那猴子是故意要死的,许多路人哄笑着围观了这场猴子自杀的场面。

在毛家集我度过了既痛苦又平静,既寂寞又充实,既彻底灰心又满怀希望的一段人生。我非常奇怪也非常庆幸这掩藏在山把里的小小村落,尽管也风行了一阵大字报、大批判、大广播之类的热闹但民风毕竟古朴,似乎依旧保留了中国农人重习惯求平静的传统心理,正是这桃源式的封闭,使我更厌恶了晴川的喧嚣和革命组织间无休无止的革命,也使我以前被许许多多正统教育所熏陶出来的种种幻想,化为乌有,我只是钻心疼痛地想念着,毛京!

山里的野草闲花凋落、返青,黄了又绿,几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歌唱般的哭声使我从分娩的阵痛中猛然清醒: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么,这就是这场爱的结果和见证?

仰面望着房东家暴露着椽木和林秸的房顶,和那抖动在房顶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已经是母亲了,难道我这样快就告别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