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十六

舞者 海岩 9464 字 2022-09-20

天气越来越热,学校快放暑假了,学生们都在忙着期末的考试,少年宫的学员每天上课的时间也不得不向后顺延。

每一天的日落之前,来得早的同学一走进楼门,就能听见练功房里忧伤的音乐,站在练功房的门口,就能看着黄昏的夕阳染红的空气,看到他们的老师在雾般的暮色中孤独的舞蹈。老师身上穿着飘逸的白纱,头上包着红色的头巾。白纱似云浮卷,头巾似火劲燃。孩子们挤在门边,隐隐感动,默默无言……

学生们的暑假开始之后,大人们反倒越来越忙。针对蔡百科遗嘱的相关问题,他的儿女及其各自的代理律师再次碰面,谈判的气氛照旧不睦,彼此的分歧尖锐如前。蔡东萍的策略还是以攻为守,态度强硬,而高纯面临的问题则显得现实而又迫切,迫切得几乎刻不容缓。

双方律师的这次碰面周欣依然到场,她要向蔡东萍强调高纯的治疗不可拖延:“根据医生的建议,高纯必须尽快退烧,最近用了些进口的药,等烧退之后,要马上做第二次手术,才有希望恢复行走的能力。前一阵支付医院的两万元费用花得差不多了,需要尽快再支付下一步治疗和手术的费用,万一因为费用问题耽误治疗时机,对你弟弟的康复会非常不利。”

对高纯的危难蔡东萍似乎无动于衷,面部表情始终冰冷:“对不起,我父亲承认他有这么个儿子,我可没承认我有这么个弟弟,你别跟我这儿弟弟不弟弟的,我听着难受!”

周欣压着火气,说道:“那好,既然你不承认有这个弟弟,那我们跟你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那我们只能再去找你父亲。拯救他的儿子,是他做父亲应尽的责任。”

蔡东萍冷冷地又说:“我不承认有这么个弟弟,不等于我没权利过问他的事情。我父亲已经全权委托我代表他,和医院协商处理高纯的治疗事项。我父亲的身体比高纯还要差你们也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去操心这些事情。蔡家的事一律委托我全权处理了。对不起了这位周小姐,不好意思啊,你对高纯的关心我代表我父亲表示感谢。我后来才从其他方面了解到你并不是高纯的女朋友,所以我真的很钦佩你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如果你没有其他目的的话,你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当代女雷锋了。不过从法定权利的角度上说,你的爱心可以到此为止了。高纯应该怎么治疗,应该用些什么药,要不要做第二次手术,我会亲自和医院一一交涉的。我看报纸上说现在有些医院为了挣钱,不管需不需要,硬是给病人开好药贵药,开单间病房,不管该不该动手术都给病人来一刀,这种事我不敢说这家医院也有,但我也不能不防。”

蔡东萍居然“抢班夺权”要接管高纯,大大出乎周欣的意料,她和律师对视一眼,一时全都应对失声。律师刚要张嘴,蔡东萍这边的律师却抢先一步,把蔡东萍的话题继续下去。

“根据我们的建议,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蔡百科先生,昨天又设立了一份补充遗嘱,对原先的遗嘱做了技术上的完善。这是我们代他起草的补充遗嘱的副本,这上面有蔡百科先生的亲笔签名。”

对方律师突然拿出一份补充遗嘱,惊得周欣一身虚汗。这份补充遗嘱看上去内容不长,简明扼要,白纸黑字地摊在桌上,让人顿觉凶多吉少。高纯的律师倒是面不改色,拾起那份文件从容阅读。对方律师也许看出周欣心里七上八下,脸上于是带了些胜利的微笑轻松说道:

“高纯虽然享有遗产继承的权利,但鉴于他现在身体残疾,神智不清,应该说,并不具备完整健全的行为能力,所以,立嘱人蔡百科先生决定:在高纯完全康复或者结婚成家之前,他现在的治疗及日常生活,以及他日后继承的遗产,均由蔡东萍女士代为管理。对高纯的生活及治疗的安排及财产的处置,在不违反法律,不损害高纯根本利益的前提下,蔡东萍女士有权做出任何决定。”

周欣叫起来了:“这怎么可能!高纯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应得的财产,完全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身体现在虽然不方便,但他有律师、有朋友、大家都可以帮他!”

对方律师马上反击:“这是立嘱人的意愿,蔡东萍女士是高纯的亲人,她受立嘱人的委托承担管理责任,不仅天经地义,而且合理合法,任何人无权干预。”

高纯的律师试图插话,用手势阻止周欣,但周欣执意争论,双方之间的气氛顿时紧张。

“她连有这么个弟弟都不愿意承认,她有什么资格管理高纯的生活管理高纯的财产,她怎么可能为高纯负责,怎么可能尽亲人的义务!”

对方律师有条不紊:“蔡东萍女士管理高纯的生活和治疗事务,并且管理他接受的遗产,是立嘱人授予的权利,也就是法定的权利。我想问一下:你们究竟谁是高纯的法律代表,是你,还是他?”

对方律师显然烦了周欣,开始质疑周欣的参与资格,试图将她排除在会谈之外。高纯的律师连忙插话进来,为周欣圆场。

“啊,她是高纯的代表,高纯是委托她来找到我们的,现在,我们共同代表高纯。”

对方律师依然咄咄逼人,不客气地说:“我希望我们的协商,是在法律的框架和范畴内进行的,过多从感情和义气出发谈论问题,就没有意思了,也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高纯的律师看了周欣一眼,周欣闷声不再说话了。高纯的律师将那一纸补充遗嘱,默默地从桌上推到她的面前。也许这时候他和周欣都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纸薄薄的补充遗嘱,将给接下来的事情,带来多少麻烦。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周欣直接去了医院,她在高纯的病房里没有见到高纯,高纯的病床不知何故竟然席褥一空。她出门去问护士,才知道病人已经被病人的亲属搬到楼下的大病房去了。

大病房就是十多人共住的经济型病房,高纯入院时就住在这样的病房里,他父亲的钱入账后周欣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把他搬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高纯病情重,生活不能自理,三楼的医生力量配得较强,周欣和李师傅过来照顾,在单人病房也方便一些。现在高纯又被搬回普通病房,其中的因由可想而知,但周欣还是不由自主地大声诘问:“怎么搬到楼下去了?他病这么重,好不容易搬上来为什么又搬回去了?”

护士四平八稳地答道:“这是他家属的意见,他们家里可能付不起单人病房的钱了,所以就把他又搬下去了。”

周欣忽略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责问:“他的哪个家属!是谁把他搬下去的?”

护士反感地白了她一眼:“你是他女朋友吧,上午他家里来人了,是他父亲委托的两个人来的,找医生问了情况,就要求退掉单人病房,把他搬下去了。”

护士不再多费口舌,顾自走了。周欣赶到楼下的普通病房,病房非常拥挤。高纯躺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脸色更白,眼睛更呆。周欣先试了他头上的热度,依然有点烫手。又问他李师傅怎么没来,高纯声音疲乏,吐字困难,说:没来。周欣问:那上午谁来了,谁把你搬下来的,他们怎么说的?高纯回答依然简短:没说什么,就给我搬了。周欣问:你没问他们为什么搬吗?高纯答:他们说,是我父亲让搬的。

高纯的眼窝是干涸的,但周欣猜想他心里在哭。不是因为病房的大小,而是因为:那是父亲的旨意。周欣坐下来抓住高纯的手,她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她想减轻高纯感情上的孤独。

“不是你父亲,我知道,让你搬下来的肯定不是你父亲。你父亲我见了,他很想你,他还拿出钱来给你治病。上午来的人肯定是你姐姐派来的,你姐姐不欢迎你,她不愿意认你这个弟弟。”

高纯的脸,像孩子,“我姐姐,为什么不愿意认我?”

周欣不知该怎样回答,骨肉相煎,是人生大悲。她只能抽象地解释:“可能这个社会太现实了,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高纯听着,这些他应该想得到的,他说:“我不想……要他们的钱。”

周欣说:“可你有权去要,你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你是蔡家的一员,你应该拥有合法的权利。”

高纯所疑问的是另一个问题:“那我父亲为什么找我,也是为了钱吗?”

周欣说:“父子之间的爱,是因为血缘,你和你父亲是血缘的关系……”

高纯说:“我姐姐和我,不也是血缘的关系?”

周欣说:“你姐姐和你,有利益冲突,而你父亲和你,就没有这种冲突。”

高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虚弱:“如果我父亲和我也有利益冲突,他也会不认我了吗?”

周欣也沉默了一会儿,答:“以前可能有,以前他如果认你,很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影响他的利益,所以他就没法认你。现在那些麻烦不存在了,他才会认你。”

高纯问:“那你呢,你一直帮我,也是为了钱吗?你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周欣被问住了,她想了半天,才说:“因为……因为我欠了你的。”

快到中午,方圆来了。周欣和方圆在病房外面说了会儿话,也是在说高纯的事情。病人的中午饭送来了,周欣去给高纯打饭打水,方圆就在高纯床前又呆了一会儿。他看出来高纯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无奈碍于气力不支。

“老方,你爱我吗?”

方圆被问得直愣:“我?”

高纯又问:“……你欠我吗?”

方圆这回摇头:“没有吧,我欠你什么了?”

高纯说:“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方圆怀疑高纯开始说胡话了,“你还烧着呢吧。”他伸手去摸高纯的头。高纯的自言自语,犹如呓语一般,但能听出他口中的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都震痛于心。

“我一直以为,世界上肯定有一种爱,和金钱,和利益,都没关系,就像我妈对我,我对我妈……”

方圆老气横秋,看着高纯,说道:“在没有大的利益冲突的时候,这种爱,应该有的。”

高纯还是自言自语:“就像过去金葵对我,我对金葵……”

方圆显然想避免再谈金葵,但他忍了一会儿,还是客观地提醒高纯:“别再想金葵啦,想也没用啊。金葵已经结婚了,丈夫挺有钱的。她有她的理想,金钱,总归能帮她实现理想吧。”

高纯哭了,只有眼泪,没有声音,方圆也不劝他,任他继续哽咽。

“她就是想……想跳舞,想考舞蹈学院……我,我希望,她的理想……能实现。”

方圆找卫生纸巾为高纯擦了眼泪,他说:“理想人人都有,你现在也应该有你的理想,那就是早点把病治好,重新跳舞,重返舞台!”

把病治好的关键,还是钱,

方圆是高纯在北京唯一的朋友,那天晚上周欣便约了方圆,约了她为高纯请的那个律师,就高纯争取合法权利的相关问题,一起进行了商谈。

商谈是在律师事务所的一间小会议室里进行的,因为涉案金额较大,主办这个案子的那位刘姓律师还专门请来了事务所的另一位合伙人级的资深律师,一起参与了讨论。

那位资深律师姓佟,是个女的,商讨前刘律师为双方做了简短介绍,方圆被介绍为高纯的“朋友”,周欣则被介绍为高纯的“女朋友”。也许刘律师一向就是这样认为的──一个女孩子,能这样一直守在高纯的身边,不是女朋友又是什么?

刘律师首先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蔡百科病情很重,不能视事,在家族事务上只能委托蔡东萍代劳。所以蔡东萍掌控一切的局面不可避免。蔡东萍与高纯姐弟之间,只有利益冲突,没有情感牵连,这对高纯争取自身合法权利的努力,势必构成极大障碍。高纯本身的伤病也比较重,无法与他的父亲直接沟通,这些客观情况也造成了蔡东萍可以大权在握,为所欲为。

对刘律师的说法,方圆不以为然,他说:蔡百科毕竟已经认了高纯是他的儿子,而且也已经立下了遗嘱,遗嘱里对遗产的分配,也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所以一旦将来蔡百科不在了,高纯合法继承遗产这件事,照理应该不成问题的,蔡东萍再怎么浑,总不能无视法律吧。

而此时此刻,更让周欣着急的并不是将来,而是现在。现在怎么办呢,蔡家往医院汇的钱已经快用完了。蔡东萍前天派了人去,把高纯从单人病房又搬回了普通病房。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可下一步怎么治疗,就全得听蔡东萍的安排了。蔡东萍至少名分上是高纯的姐姐,代表高纯的父亲,医生当然得听她的,她不让用好药,医生也没办法。

姓佟的律师没有急着回应周欣,而是首先对方圆的问题做了说明:遗嘱虽然明确了高纯应分的遗产范围,但这里肯定有漏洞可钻。第一,蔡东萍完全可以在她父亲去世之前转移或套空蔡百科的资产,比如,以投资的名义动用资金,然后以投资失败的名义把蔡百科的资金做空,甚至,将本应由高纯继承的房产以偿债的形式抵押出去,她完全可以让高纯在蔡百科去世后拿不到实际的遗产。第二,即便有部分遗产分到高纯名下,由于高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所以这些财产还是会由蔡东萍代管。高纯今后的治疗和生活费用,还是会在蔡东萍的控制之下。

佟律师的分析透彻而又实际,方圆和周欣只能面面相觑,彼此全都哑口无言。

刘律师接过话说:“从我这几次接触蔡东萍的印象看,她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可以说强到有点泼的程度。”

方圆插嘴:“就是泼妇!”

刘律师又说:“她如果知道高纯的伤残与百科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这件事有关的话,从感情上说,对高纯更不会有怜悯,只能有仇恨。高纯现在又要来分她的遗产,那就是旧恨新仇,火上喷油了。她这种性格的人,不太可能在对高纯的救治上施以爱心,她恨不得高纯永远站不起来,甚至更惨。”

刘律师没有说明“甚至更惨”是什么意思,但周欣和方圆都听得打了一个冷战。

方圆的语气,已经有点悲观:“那我们该怎么做?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

两位律师沉默了片刻,佟律师开口:“这两天我们商量了一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可以控制蔡百科去世后的局面,又可以解决高纯现在的救治。”

周欣和方圆一齐问:“什么办法?”

刘律师答得相当干脆:“让小周马上和高纯结婚!”

周欣咣一下怔住。

方圆也吃了一惊。

佟律师解释:“如果周欣成为高纯合法的妻子,那么自然可以在法律上代表高纯的亲人主导高纯的救治,并且在今后顺理成章地协助高纯管理财产。”

周欣连忙张嘴解释:“我和高纯……我们其实没有……”但话被佟律师又接了过去:“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特别是高纯现在这个样子,结婚这种事……当然要慎重考虑。何况高纯以后什么样,能不能治好,都很难说,但我听刘律师说你对高纯感情挺深的,否则你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守着高纯。这事我们只是一个建议,究竟怎么办,得你自己决定。我们只是说,这是挽救高纯的一个途径,而且比较简便易行。”

方圆开了口,想替周欣解释:“噢,你们可能误会了,她和高纯呀,其实也就是一般朋友。其实呢……”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又转向周欣,含意暧昧地说道:“其实高纯这孩子真不错,形象、人品、个性,都还行,也就是这腿、这病,这孩子太可怜了!要没受这次伤,他跟你绝对可以……你接触长了就知道了,这孩子对感情绝对专一。”

周欣瞪着方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何表情。是慌乱、是错愕、是无奈、还是有口难辩,还是……兼而有之。

那几天,照顾周欣母亲的阿姨有急事请假回老家去了,母亲的一日三餐,洗漱排泄,都由周欣亲历亲为。给母亲喂晚饭的时候谷子过来帮忙,打些送杯子递手巾之类的下手。

律师关于周欣应立即与高纯结婚的建议本来是个误会,完全可以解释一下,苦笑一下,也就罢了,但周欣没有。她甚至回家把这事和谷子说了,说的态度也非笑谈。她那份凝重的表情让谷子感觉暧昧,也令谷子相当不悦。

“让你跟高纯结婚,这律师也太糊涂了,有这么乱点鸳鸯谱的吗!就他们这眼神还当什么律师啊,搞案子非成冤假错案不可。”

在谷子看来,律师的建议只是在一场悲剧中,一个无心而作的小小幽默,这幽默中带了些苦涩,如此而已。假如这场悲剧的情节主干是一个风华正茂的艺术青年被一场意外的灾祸打倒,后来得到几个朋友的帮助而幸免于死,那么也可以不把它算做悲剧。但周欣此时的语气,却让谷子对这种常见的故事套路,产生了某种节外生枝的预感。

“那高纯怎么办呢,”周欣像在自问:“就把他交给他那个姐姐?”

床上的母亲目视女儿,像在察看女儿沉思的表情。谷子似乎也注意到那张一向呆滞的面孔,此刻居然像在倾听。他没有理会床上这具徒有生命的躯壳,而是对床边的周欣万般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