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海岩 5925 字 2022-09-20

周欣的画室铺好了一个简单的地铺,枕边一侧放置了一盏小灯,高纯与周欣面对面地坐在铺上,这一夜他们的话题更加相融。对往事的述说让双方彼此信任。他们说到了各自的母亲,对母亲的敬意他们感触相同。

周欣说:“我和你其实一样,也是我妈把我养大的,我妈这人太直了,心里容不下半点丑恶。可一个容不下丑恶的人,如果身边有很多丑恶的话,那她一定活得非常痛苦。”

“因为她不肯同流合污?”

周欣点头:“她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肯和平共处。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妈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向丑恶妥协,但不妥协如果有斗争和回避两种方法的话,我可能选择后者。”

“你不敢斗争?”

周欣摇头:“如果势单力薄,斗有何用?只要能够独善其身,玉碎不如瓦全,瓦全还能保全自己,也是为这世界保全一个好人。”

“不做昧良心的事,就是好人?”

“按现在的标准,应该是了吧。”

“你为什么不把你妈妈接到这里来住呢,你和你妈妈,不是感情很深吗?”

“我妈不知道我住的这套房子是我们老板送的,所以我没把她接过来住。”

“老板送你房子,是件不光彩的事吗?”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和老板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

“你和老板之间,有故事吗?”

高纯的问题有些尖锐,但问得如此直白反倒显得可爱和天真。周欣反问:“你认为呢?”

高纯马上说道:“从刚才老板过来找你的感觉上,应该有吧。”

周欣笑一下:“对,我不否认。”顿了一顿,又说:“但这故事的情节,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高纯也笑一下:“那个谷子不是也很喜欢你吗,你的故事,全在他的身上?”

周欣不答反问:“你看出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高纯收拾了地上的咖啡杯,起身走向厨房:“应该是吧,你们挺般配的。”

周欣跟到厨房门口,问他:“哎,我上次求你的那件事,你到底愿不愿帮忙?”

高纯回头,回答:“愿啊!”又问:“哪件事情?”

“当我男朋友那件事啊,你忘了吗?”

“你不是说不需要了吗,这件事你已经取消了,你忘了吗?”

“现在又需要了。”

“现在?”

“不,不是现在,是明天。”

明天很快来了。上午,高纯开车载着周欣,来到位于故宫东华门外的四合苑画廊。画廊里正在举办一场先锋派的画展,展场空旷,观者廖廖。一进展场周欣忽然亲热地挽起了高纯的胳膊,往里走得亲密无间。高纯走了几步才看到前面不远的一幅大型画作前,站着那位年轻的画家谷子。谷子正用惊愕的目光,看着他们偕肩挎臂地自远而近,他显然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忽然走火入魔。

对谷子的愤慨,周欣故意视而不见,她扒着高纯的肩膀,向他讲解着立在过道旁的一件抽象的雕塑。谷子走过来了,高纯忍不住偷眼去看,但周欣悄悄拽他一下,那意思是让他不要转头,高纯于是重新把目光盯在那块看不懂的泥块上,看得完全心不在焉。

谷子走到他们身后,怒气冲冲叫了一声:“周欣!”

高纯首先回头,周欣也就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噢,你来这么早。”然后再次一本正经向高纯介绍:“这是我们一起的,他叫谷子。”又问谷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纯向谷子友好地点头示意,谷子瞪着眼珠怒向周欣:“麻烦你把你的这个伴儿,重新再给我介绍介绍,你昨天介绍得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周欣故作糊涂:“啊,怎么轻描淡写了,他是我朋友啊。”

谷子说:“朋友,你不是说他不算你朋友吗!”

周欣说:“啊,从今天开始,算了。怎么了,行吗?”

谷子气得口齿不清:“噢,行啊,你现在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了,换口味了啊。能再说一遍你们在哪认识的吗?”

周欣说:“在网上认识的。”

谷子冷笑:“网上?你也上网交友了?行为艺术吗?”

周欣说:“我怎么就不能上网交友?我们聊得来,聊得开心,就约了见面,不可以吗?”

谷子愤怒:“好,可以,可以,你们不是已经见过好多面了吗。”

周欣:“对呀,见过好多面了,彼此感觉好,就见呗。”

他们唇枪舌剑,高纯坐壁上观,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脸忠厚,一脸无辜。很快谷子怒不可遏,愤然走开:“行,好,我祝贺你,祝贺你想开了!你好好玩吧!”

谷子大步向展馆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走回来,狠狠地冲周欣又撂了一句:“小心别把自己玩进去!网上骗子太多,骗财骗色,你好自为之吧。”

谷子说完,扭头走了。高纯看一眼周欣,周欣面色僵硬,不加反驳。高纯于是自己冲谷子背影喊了一声:“嘿,你说谁是骗子呀。”

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高纯转过脸来,再看周欣。周欣表情郁郁,脸上并无获胜的快感。高纯提醒她一句:“嘿,他走了。”她没有回答,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他们没心情再去观赏那些先锋艺术,落落寡欢地走出画廊的展厅。在路上,高纯问她:“你工作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百科公司?”

周欣在想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自己也不知答了什么。少顷忽而停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公司叫百科公司?”

高纯支吾一下:“哦……你上次说过。”

周欣回想一下,回想不出,只好继续前行:“啊,怎么了?”

高纯说:“没怎么,随便问。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

周欣说:“贸易,投资,电子产品,什么都做。”

高纯点头:“噢,你们公司有几个老板呀?

周欣说:“我们老板就一个呀,就是昨天来我家的那个。不过他不是真正的老板,真正的老板过去是他岳父,现在是他老婆。可他老婆从不在公司露面,他老婆在公司里就像是个传说,真正见过的没有几个。”

但高纯关注的只是前者:“他岳父叫什么名字?”

“叫蔡百科,是百科公司的创始人。”

高纯失望地住口:“噢。”

两人走到街边,周欣扯开话题:“你去哪儿?”

高纯这才回过神来:“啊,你去哪儿,我送你。”

周欣说:“我回家。你呢,你今天还住我那儿吗?”

高纯说:“不不不,昨天真是打扰你了。我呆会就去找住的地方。”

周欣没有挽留,点头说:“那好吧。”

高纯把周欣送回住处,然后再次去了车库。

在改成粉条加工间的车库里,他找到了正在干活的作坊主人,给了作坊主人一张字条,求他帮忙一件事情。

作坊老板看那字条,问道:“金葵……男的女的,这是她的电话?”

高纯:“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叫金葵的人过来取她的东西,你一定让她打这个电话找我。”

老板收了条子,说:“好,没问题。”

高纯又追了一句:“如果她不打,你一定打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

老板又说:“好,没问题。”

高纯道了谢,转身出了车库,作坊老板在身后叫他:“哎,原来在这儿还住着一个女孩呢,和她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你要找他们吗?”

高纯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没有反应清楚:“还住着一个女孩?”

一小时后,高纯驾车来到南城的一条旧街,走进这里的一座旧楼。这种随时可能拆迁的旧楼在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光线昏暗,楼道曲折,住户拥挤,倒也别是一番风景。楼里飘荡着一股炒菜的油腥味,也飘荡着一个女孩走调的歌声。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高纯看见了正在捅着一只煤球炉子的李师傅,还有正在引吭高歌的李君君。李师傅和李君君也看见他了,脸上现出了惊讶而又尴尬的表情……

小君还在那家餐厅里当收银员。

任何人走进这家餐厅,都不会注意到窝在吧台一角的那座收银台,但坐在收银台里的小君,却可以把餐厅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她在这个岗位操练有日,收银开票的动作已经游刃有余。

李师傅也找了个交通协管员的工作,每天站在路口指挥行人车辆,督促大家遵守交通规则,好歹也算吃公家饭的一份差事。北京的那些交通枢纽从早到晚车水马龙,那种永不停歇的拥挤相比安静的云朗,说不清是嘈杂还是繁荣。

晚上七点半交通的高峰时段过去之后,李师傅才能回到家中。高纯回家当然更晚,大约和小君下班的时间相同。在这间旧楼的一角,高纯和李师傅一家三口,生活还算平静和睦。李师傅的妻子依然病在床上,李师傅依然每天一早一晚不厌其烦地伺候着。高纯要是回来的早,也帮师傅做事,熬药热饭之类的活儿都会伸手。

连病人自己在内,大家都不让君君动手,君君下班回家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做题背书,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做最后的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