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海岩 7323 字 2022-09-20

周欣病在了公寓,高纯就可以歇班。他陪金葵回到车库,路上还想着这个生日之夜,该怎么浪漫一番。谁料在车库门外,他们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在这里的李师傅一家,从堆在门口的的行李上可以看出,他们绝非串门或旅游来了。高纯马上意识到李师傅家里一定出了事情,若非万般无奈,不可能如此大箱小包地背井离乡,举家来投!

这天晚上,李师傅一家就安顿在车库,金葵把隔墙一边高纯住的地方让了出来,铺上了李师傅一家三口的铺盖。李师傅的妻子把女儿叫到金葵面前,让她快点谢谢金葵姐姐,说上次金葵姐姐拿了那么多钱给你以后上学用,金葵姐姐对你太好了!金葵说:谢什么,以后君君就是我妹妹,上学这种事,我当然得管。君君和金葵年龄所差不是很大,很快就有同辈的亲切,趁母亲转身咳嗽的片刻,悄悄与金葵耳语: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考大学,我想去考电影学院。金葵笑道:电影学院也是大学呀,也要考的。君君说:那就容易多了吧。你们要考舞蹈学院肯定也是不想上文化课吧?文化课特烦!

隔墙的另一边,李师傅将高纯送给金葵的生日礼物拿在灯下把看,那只小包上的价签让他惊讶万分。哟,这么小的包就要一千二啊,这是一千二吗?高纯说:啊,这也算个名牌吧,所以贵。李师傅点头道:你们看来真是发财了。在这儿挣钱比咱们云朗容易多了吧?高纯一时解释不清,又听到隔墙这边,李师傅的妻子千恩万谢之后,忽然哭起来了:我这病我知道,在云朗治不好,到北京来就治得好吗!就算治得好,那又得花多少钱呀。我们那房子拆迁了,听说后年回迁回去还要再交些钱呢。今年我们小君就考大学了,我们要是不把钱给她凑出来,这要是考上了再没钱上,君君那得恨我们一辈子啊。金葵不解道:把你们房子拆了应该补给你们钱啊,就算以后还你们房,也不该再要钱呀。为什么还要交钱李师傅妻子也解释不清,说了半天越说越远。

高纯一边收拾着他和金葵的床铺,一边隔墙把话题引了回来:“小君肯定考得上,小君学习多刻苦啊。”

这边金葵也说:“我们俱乐部有个客人是开餐厅的,我去求她让小君去那餐厅打个暑期工应该没问题的。打一个月工也能挣个七八百吧,餐厅还管一顿饭呢。”

小君说:“金葵姐你干脆帮我找个固定的工作吧,我妈有这病,我爸又丢了工作,我都不想考了,没钱考上了又有什么用啊。”

李师傅走到隔墙这边,对女儿正色道:“你好好准备,家里有没有钱是我的责任,你考上考不上可是你的责任。你必须给我考下来,你爸爸出去卖血,也要供你把大学上了!”

高纯也过来了,笑道:“小君你爸你妈就指望你了。”

小君回嘴:“你老说我,你不是也没考大学吗,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高纯自甘下风地说:“我?我爸我妈不指着我,要指着我,我肯定得考上啊。”

小君冲父母撇撇嘴:“我看出来了,没爸没妈也不错,活得多自由啊,至少没那么大压力了。还是你好。”

高纯接不上话,金葵脸上想笑一下的,却没笑出来。

李师傅倒不气,说:“人家高纯,千里万里跑到北京来找他父亲!没爹没妈是啥滋味,你问问高纯!”

大家聊得很晚,才以隔墙为界,各自去睡。这是高纯与金葵第一次枕稔相接,黑暗中不再授受不亲。他们互相拥抱和亲吻着对方,碍于“隔墙有耳”,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轻举慢动,爱意因此反倒更加缠绵……

春宵苦短,天刚放亮,高纯不得不离开怀里的女孩,起身匆匆上路。如往常一样,他把车子停在了周欣公寓的门外,耐心地等着目标出来。

这一天李师傅也早早起身,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去了。金葵带着小君去了附近的商店,为李师傅一家的“落户”,购买日用物品。好在车库很大,李师傅一家的入住,并不使这里显得拥挤。只是金葵和高纯不能早晚练舞练功了,音乐太吵,动静太大,李师傅有卧床的病妻,有备考的女儿,再练很不方便。

一周之后,金葵的母亲再次来了北京,她乘出租车来到金葵的住处,看到了在车库门外晾晒被铺的李师傅,不免神色疑惑。进了车库她又见到了坐在小板凳上做作业的女孩小君,和床上一个满面病容的女人。她看他们,他们也看她,都把对方当做不速而来的外人,最后,她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见到了女儿。

女儿有点吃惊:“妈,你怎么来了?”

母亲还是专为金葵的婚事而来。

车库里有外人住宿,有话不便细说。金葵陪着母亲走出了车库,母女二人谈得并不投机,看到高纯还未搬走,母亲显得很不满意。

金葵说:“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我们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我跟高纯能有什么事啊。”

看来母亲专程到此,目的倒也不在高纯。她的话锋转开,直奔此行的主题:“你爸这次让我过来,就为问你一句话,和杨峰的事,你到底同不同意。”

金葵说:“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这一阵要集中精力准备比赛,其他事我一概不想考虑。”

母亲说:“葵儿,你就别跟妈兜圈子了,你就跟妈说句实话吧,和杨峰这事你到底有心没心。”

金葵沉默半晌,答得十分郑重:“妈,我有爱的人了。”

母亲虽然早有预料,但女儿这个宣告,还是让她脸色一沉。

在金葵的母亲回到云朗的当天,杨峰手下的那位助理来到了金葵家的潮皇大酒楼,开始和金葵的父兄商谈还款问题。这位姓林的助理年纪与杨峰相仿,口气却比他的老板还要盛气凌人。

“我们公司杨总虽然不在乎一笔两笔的欠债,但给你们垫的这笔款怎么着也是一笔大数,所以咱们双方还是应该有个还款协议为好,协议上的还款期限,还是不要超过三个月为好。我看你们这儿的生意还挺火嘛。现在一天有多少流水?”

金鹏见父亲面孔不爽,他回话的声气也就透着不爽:“生意表面是好,其实净是赊账不付钱的,还有不少是拿支票付账的,其中相当一部分根本就兑现不了,所以火也是虚火。”

金葵的父亲抬手止住儿子,缓声说道:“最近生意是好了点,还是得感谢你们杨总大力支持。不过这笔款让我们三个月内偿还肯定是不现实的。你看我们一天的流水虽然有……”

林助理马上打断:“三个月还不上没有关系,到时候再办延期啊。利息嘛我们财务部说了,因为我们杨总跟你们家的关系,所以我们只按银行同业拆借利率算,不另外加收利息了。不过,我们财务部坚持要求我们在这份借款协议之外,还要再和你们签一份担保协议,你们能找到担保吗?”

金葵父兄一齐傻眼:“担保?”

林助理慢条斯理地说道:“就是找一家银行或者公司实体,为你们这笔借款提供无条件的还款担保,一旦你们潮皇大酒楼不能偿还这笔借款,将由担保人替你们偿还。”

金鹏急哧白脸:“银行要是愿意为我们担保还钱,当初我们也不会来求你们了。现在哪还有什么公司实体愿意给别人担这份风险,你让我们到哪儿找担保去!”

林助理淡淡一笑:“没担保也没关系,那就由你们潮皇大酒楼自保吧。你们可以跟我们公司签订一份抵押合同,以酒楼的全部资产作为抵押,一旦你们还不上钱,我们公司将有权处置被抵押的资产……”

“这不行!”金葵的父亲马上断然拒绝,“我不能把我这个酒楼抵出去,我拿我这条命抵,行了吧!还不上钱你让杨峰把我的命拿去!”

金葵的母亲一直站在门边旁听,看到丈夫额头青筋跳起,金鹏也是一脸怨毒,连忙上前圆场:“咳,光顾说话了,都十二点多了,赶快请客人到前边吃午饭吧……”但杨峰的助理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不吃了,给你们省一点是一点吧。担保不签也可以,那你们就抓紧还钱吧。”

杨峰的助理没吃午饭,走了。酒楼的经理把他送出酒楼大门时,酒楼的一层大厅正同时摆着两场婚宴,鞭炮声奏乐声此起彼伏。但新人的喜气并未把酒楼二层的经理室的晦气驱散,金葵的父母和哥哥还在一筹莫展地商量对策,对策商量到最后,还是集中到金葵的身上。

金葵的母亲几次进京,已经有了切身感受,她对丈夫说道:“我看葵儿跟那跳舞的男孩感情已经很深了,要想把葵儿拉回来,一两句话恐怕说了也没啥用处。”

金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现在就去把她拉回来!我们在这里没天没夜地拼命挣钱,她却在北京眉开眼笑的谈情说爱,她还是不是金家的人了。她从小到大花的钱,哪一分不是我们挣来的,现在家里有难了,她凭什么不管不顾啊!我这就到北京去!爸,金葵和杨峰这事,就得您做主,您得跟金葵下死命令!”

做母亲的倒还习惯地向着女儿说话:“这可不是下命令的事呀,这父母包办在农村兴许还行,对金葵这样的孩子肯定没用。再说她现在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你下死命令她死不干,你又能把她怎么样啊!”

金鹏说:“只要爸下个令,我自有办法把她弄回来,我收拾不了她我还收拾不了那个男的吗!”

金葵父亲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一两个月是餐饮旺季,差不多每周都有几场婚宴,咱们潮皇大酒楼把婚宴的名气做响了,也是一条生财之道。你告诉小陈,让他多拉这块生意,多派人出去搞搞促销,给婚庆公司的人塞点红包,甚至可以给他们公司公开的返佣,条件不管明的暗的,咱们都可以谈。只要咱们的收入上去了,先把杨峰那笔垫款的利息还上,后面的事情再想主意。”

金鹏说:“还上利息,那本钱怎么办呀?本钱还不上他还是要逼咱们签抵押合同。这抵押合同一签,他随时都能处置咱们。”

金葵父亲说:“抵押合同咱们先顶着不签,杨峰要的是金葵,不到最后绝望他不会跟咱家翻脸。只要这几个月咱们的生意一直这么红火,就不愁找不到买家合伙入股。现在好多老板的钱都闲着呢,看见能挣钱的好项目,肯定有人投。所以关键是生意。”金葵父亲对儿子又说:“你这些天也别整天在外面胡混了,帮着小陈好好盯盯门面,只要咱家缓过这口气来,你自己想开分店的事怎么着都行。”

金鹏马上点头:“噢。”

金葵母亲这才插上嘴来:“那,金葵那边,怎么办呀?”

金葵的父亲似乎还没想好,因此没有答腔。

当天傍晚,华灯初上的时辰。金葵的哥哥独自走进云朗市中心的一家饭店,等在大堂的正是白天为还款事几乎翻脸的那位林助理,但走进二楼餐厅的包间金鹏才知道,备酌做东的,竟是杨峰本人。尽管白天的龃龉余怒未散,但杨峰的礼贤之酒,还是让金鹏觉得自己很大面子。

然而酒过三巡,杨峰和他的助理都听出来了,金鹏在谈到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时,口气已不似先前那样大包大揽。他把责任推给了父亲,并且酒后真言,对父亲的一再犹豫手软,也多有抱怨。

杨峰的助理不禁提醒金鹏,潮皇大酒楼的情况已容不得你们再犹豫不去了,我们毕竟不是慈善机构,放出去的钱也是要收回来的,你父亲应该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林助理的口吻强硬,金鹏听不顺耳,为撑一时脸面,竟把中午商定的对策,就着酒菜和盘托出:最近我们婚宴的生意很火,好多人都觉得潮皇那地方特别吉利,新人多喜气多,所以我们偿还每期的利息,应该不成问题。等我们把婚宴的名气再做大一点,吸引一些有闲钱的老板参资入股,把欠你们的本钱还上也应该不难!杨峰和他的助理对视一眼,对金家的如意算盘未做评判,但他冲金鹏意味深长地笑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潮皇那地方,真有那么吉利?”

晚饭的时间早过,周欣才从东方大厦出来,上了街边的一辆出租汽车。高纯跟着她来到一家露天茶座,他看到并拍下了她与那个青年画家约会的场面。他看到他们谈了一阵,很快发生争执,青年画家冲周欣吼了几句起身便走,周欣一人留在座位上,样子有几分难堪。

这天周欣很晚才回到住处,进楼之后没再出来。高纯把中午那块吃剩的面包权充了晚餐,结束任务时已饿得眼花缭乱。

这一天的晚上李师傅的妻子吃的也是面包,吃到一半不知怎么呕吐起来,女儿君君喊来父亲,父女二人一通清洁,金葵正巧下班回来,帮忙一起将李师傅的妻子送到附近的一家街道诊所。李师傅到北京后带老婆来这里看过病的,医生早知道他们状况拮据,只是出于救死扶伤的义务才把输液的针管插在了病人的手上。医生对李师傅说:这一瓶药我先给你们输上,是不是接着输你们家里人赶快商量。李师傅面带难色地问:还要输几瓶啊?医生答:今天晚上起码得输两瓶吧,最好连输三天。李师傅接不上下句,金葵站了出来:就输三天吧。我们付钱!

当天晚上金葵去了商场,退掉了高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只精美的女包价值一千二百元整,一千二百元对于李师傅妻子的病状来说,足以缓解燃眉之急。

李师傅妻子的病况在连续三天输液过后,果然大大好转。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金葵带着小君去了她说好的那家餐厅上班。那家餐厅闹中取静,老板是个女的,也是观湖形体训练班的一个学员,练了三个月依然形体臃肿,也不知练以前该是什么分量。这女老板很给金葵面子,同意小君当天上班,工资开到八百,还管两顿正餐。八百块钱对李师傅一家当前的现状,几乎可算雪中送炭!

一连两天下雨,周欣哪儿都没去,高纯任务简单,反倒百无聊赖。第三天雨过天晴,周欣午后即出,高纯扔了干啃了一半的方便面,随着太阳姗姗的去向,一路向西尾随。

午后的京西,雾霭深沉,百望山公园山势雄浑,林莽含烟。周欣负云登顶,居高临下,天地之美尽收眼底。山下,能看到公园门前停了些大车小车,能看到如织的游人和旅行团的小旗。高纯的车子,也就停在门前的停车场里。他透过车前的风挡玻璃,盯着公园的大门,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黄昏的百望山层林尽染,染出秋天般的一片深红。

太阳终于沉到山后去了,百望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高纯看到,周欣出现在公园门口,一边拨着电话,一边向等在路边的出租车走来。这时高纯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电话,电话正是周欣打过来的。

“高纯吗,我是周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高纯吓了一跳:“啊……啊,当然记得,你身体没事了吧。”

周欣说:“没事了,上次真是谢谢你啊。你现在在哪儿,今天有空吗?”

周欣这时已经走到高纯的车前,高纯连忙将身体缩到方向盘下,声音也被手捂得小了许多:“啊,我,我没事,我在外面呢,你有事吗?”

周欣从车窗的一侧走过去了,很惊险地没有看到车内的高纯,“我想请你吃顿饭你今天有空吗?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表示一下感谢……你有空吗?”

高纯微微探起头来,把一双眼睛露出窗沿,他看到周欣已经走到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前,拉开车门上去,他才敢坐直了自己的上身。

“啊,你是说今天吗?”

周欣约会高纯的地方,是一家气氛别致的餐厅。餐厅的规模不大,却是白领和小资趋之若鹜的那类去处。这顿晚餐的主题本来只是聊表谢意,但餐厅里昏暗的灯光和餐桌上浪漫的蜡烛,竟在隔席而坐的这对男女之间,弄出了几分幽会的味道。这种味道恰巧被刚刚到这里打工不久的君君嗅到,君君坐在一台收银机前学着收账,隔了长长的吧台,远处角落里高纯和周欣的哝哝低语,把君君看得一楞一楞的。

面对一杯饭后的冰饮,高纯和周欣讲述了各自的身世。高纯相信周欣的讲述发自内心,但他自己的讲述则必须真伪两兼。

他说:“我从小就喜欢跳舞,我曾经把舞蹈视为生命,但现在,我的理想差不多已经破灭了,我只能找一份糊口的工作。”

周欣笑问:“就是为老板开车?”

说完了真话,便是谎言,高纯撒谎,毕竟有点结巴:“我,我不会别的,幸亏……学过开车。”

周欣把高纯的语迟当作了伤感,于是安慰他说:“开车也不错啊,你看老板不在的时候,你多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