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三十

便衣警察 海岩 3717 字 2022-09-20

“地理咱以前又没学过,”杜卫东分辩着,“你考别的。”

“好,再考你一个历史常识,旧中国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都是谁?不过这个太简单了。”

“嘁!”杜卫东一脸不屑,“这我还不知道?”

“是谁?你说呀。”

“蒋,蒋介石呗,对不对?”

“说对一个,宋哪?”

“宋,宋江呗!”

他忍住笑,没打断他。

“孔,孔老二。”杜卫东见他未置然否,便用眼睛探询着他的反应,不放心地问:“对不对?”

“你往下说吧。”

“陈——,陈他妈是谁呀?”杜卫东用筷子敲着脑袋,“噢!想起来了,陈伯达!嘿嘿,就是他。蒋宋孔陈嘛。哎,怎么没有林秃子呀?”他真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想哭,他望着一脸沾沾自喜的杜卫东,觉得很可怜,连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他们的同辈人都非常的可怜。本来,学文化的话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这一来他倒真的下了决心。第二天正赶上星期四,也就是犯人的星期天。他跑到供应站去买书,看遍了整个货架子,只有一本《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的小薄本是介绍地理知识的。便买下来。想了半天,又跑去找到比较熟的丁队长,把三张两元面值的钞票交给他,求他在外面书店里给买几本文化书籍,丁队长接过钱,笑着说:“你每月就二十五大毛的零花,买那么多书干嘛?”

“没事看看呗,”停了一下他又说:“将来总得出去啊,什么都不会,不是废了自己吗?”

丁队长直点头,“对对,政府倒是也考虑组织你们学学文化,可现在一没教材,二没师资,再加上犯人的年龄和文化程度差别太大,所以得慢慢来,你要急的话,我就先给你出去买买看。”

书买来了。书在他和杜卫东之间增加了许多共同语言。在杜卫东玩命地往他的小车里装土的那会儿,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现在竟成了朋友和“同学”。

但是他们之间也吵架,有一次几乎要闹翻了。

事情起因在年初从四车间调来的一个惯窃犯身上。这人偷东西六亲不认在全厂是出了名的,为此已经调换了好几个车间,还加过刑。他一来,同屋的犯人没有不防备他的。不料在元旦第二天,他倒先嚷嚷起来了。

“妈的,谁偷我东西了?手那么不干净!”

大家都觉得新鲜,七嘴八舌地起哄。

“你还丢东西?丢什么了?”

“魂丢了吧?”

“糖!过年发的糖,刚吃几块全没了,妈的,真不是东西,我缝在衣服兜里了还偷!”

一直不吭声的杜卫东站起来,剥开一块糖,大模大样丢进嘴里,又阴阳怪气地从那气咻咻的惯窃犯身边走出门去,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就一不作,二不休……”

周志明一看杜卫东那副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八九成,便从铺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监室,在过道拐角没人的地方,扳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你?”

杜卫东一脸得意,笑而不答。他狠狠从杜卫东肩上甩开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还偷东西,你说过的话,全是放屁!”

杜卫东最初被他那张激怒的脸吓住了,愣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不偷好人。是他先偷我的,把我的糖全偷去了,我这叫自卫。”

“我看你们全一样,为了几块糖要脏自己的手。你不是发过誓了吗,才几天哪?还是偷,你们这帮人我算看透了,本性难移,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简直不知用什么话来发泄由于失望而产生的恼怒。

杜卫东却受不了了,脸色铁青,毒毒地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这帮人,你动不动我们这帮人,你算什么?你不也是犯人吗?你说你没犯罪,没犯罪怎么不给你平反?连卞平甲都走了,可你还穿着这身黑衣服,你说你是好人,在这除了我承认还有谁?”

他浑身哆嗦起来,“你,你混!”他掉头走开了。

他恨杜卫东,他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即便是骂他也是怒其不争,可杜卫东却如此刺伤他。他想,他们这种人大概是习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杜卫东却好像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第二天便又嘻嘻哈哈地凑过来跟他要书看,他别过脸不去理他,一连几天不同他过话,直到后来听说杜卫东早已把偷到的糖交到干部那里去了,他的气才平息下来。

“难道只有我有自尊心吗?”他心里想,“他说了我最反感的话,可我那天说的也是他现在最忌讳、最不爱听的话呀!我毕竟还是一个犯人,现在就连干部都不说刺激犯人的话了,墙壁上‘立即取缔、予以制裁’这类的标语也换了;衣帽上的劳改字样和号码也拿下来了;跟干部说话可以‘平起平坐’了,连光头也不剃了;一切带有歧视、羞辱和刺激性的规矩都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应该受到培养和保护,没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无可救药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终于又和杜卫东言归于好,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书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买的《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翻了翻,几乎每页上都有杜卫东用笔划出的道道和压折的痕迹,原来还觉得这是他一种不知道爱惜东西的坏习惯,现在却从中感受到他读书的认真来。

门外又响起了拉长了声音的哨子,该集合出操了,他把书又放回枕下。

初春的清晨,乍暖还寒。院子里,青虚虚的一片雾气中响起了节奏齐整的扑扑的脚步声。在队列的左侧,一个值班队长操着山东腔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偶或还夹杂着不知是谁的一两下咳嗽声。一阵凉风飘过,拨开淡淡的雾幔,他不期然又望见了远远的西墙根,那一排红砖砌就的车库房。

昨天中午,杜卫东已经把行李打点就绪了,也一一向同车间的犯人们道了别,却惟独没有向他表示什么,直到屋子里的人都到操场上看球赛去了,才把他叫出来,一直领到那栋车库房的后面。

“非上这儿来干嘛?有什么事吗?”他见杜卫东眼神有点儿激动,便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杜卫东的脸上又开始泛红了,“我,”他迟疑着说,“我回南州,要我帮忙办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