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情郎(2)

这是要她死得更快啊。

这大家伙腋温高,冬日随时随地发散热气,只见那血蜜色的肌肤蒸发汗液,冒出丝丝缕缕的乳白色雾气。

就像是被火点着似的。

暗红的蜜枣咬着一枚金环,也许是被人经常盘玩的缘故,金环色泽细腻光润,仿佛涂了一层亮亮的酥油,般弱还烧着呢,不敢多看,往他两臂瞅了瞅,也没有伤痕。她又从小腿瞥过,线条粗犷凌厉,到了膝盖之上,伤痕就难以掩饰了。

那强劲的腿根里,纵横一道又一道血痕,都是又深又红的,新伤口则是条条粉龙盘踞,般弱怀疑他强行抠了疤,不然怎么能脱落得这么快。

她偶尔碰触到,只觉得糙糙的,又很快被移开了手掌。

尤其是最近几年,这头黑牦牛闷声不吭的,都是从后面扶着她,难怪她没发现这腿侧的伤口!

“以后不准再用血喂我!”

般弱转开了眼。

要命,她喉咙里的血都烫了起来,四肢百骸要融化掉了。

哪有人用这块地方放血的,一点都不文雅!

白玛降措小心翼翼环住她,“那你……不死了吗?”

般弱被他抱了一会儿,身体热得飙汗,黏黏糊糊睡了过去。

闹了一阵,她出了汗,反而舒服多了。

整整半个月,般弱睡得骨头都散了,她朦朦胧胧撑开眼皮,幔帐透着风,光影似晕开的油彩,在面颊流动,耳边是野兽的嘶嚎,庞大的黑影跪伏在她脚边,古铜色镀金的背脊跟猫儿一样高高拱起,金环动荡不已。

般弱足足呆滞了半刻。

她果断闭眼,继续装睡。

等完活了,男人做贼心虚,匆匆给她擦拭,随后卧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揽住,喉咙兽类般咕哝着,溢出一声餍足的叹息。

般弱刚来的时候,预测这一具身体活不到五年,然后她活了五年又五年。

直到她四十五岁,大限将至。

般弱对丈夫弟弟说,“我快死了,你想要就告诉我,我们最后多来几次。”

别老搞得好像偷情似的,害得她装睡装得骨头都硬了。

说完,她疑惑看了看对方。

般弱每回生病,男人都被她吓得半死,不管她愿不愿意,偷偷给她灌自己的血,被发现了还谎称是羊血牛血,但这一次,男人仅是沉默片刻,竟很平静地问她,“是时辰到了吗?你要走了吗?”

般弱摸他额头,“你是不是生病啦?”

他任由她摸。

权势如日中天的赞普,也如烈油繁锦般华耀,黑色镀金高领紧扣喉结,他胸前除了供养一只月巴墨佛的纯金玛瑙嘎乌之外,又多了一圈昏黄而不规则的嘎巴拉念珠,日光浮动过身,尘埃也如金粉般映着他浅蘸琥珀的瞳仁。

那一头天生白发蓄得很长了,因为般弱喜爱,他也不嫌麻烦留到了腰后,大多数都是散着的,两边编着细长雪辫,束起弯月玛瑙金环,如同天山坠月,为蓬勃硬朗的面貌增添一份清冷的神性。

白玛降措摇了摇头,他粗厚手掌捂住了她的手背。

“我没有生病,神山告诉我,你的确要走了,我的血再多,也阻止不了你的死亡。阿妻,抱歉,这次我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个血肉之躯,不是随心所欲的神明,他掌控不了她的生命。

尽管已经提早五年知道结局,事情来临这一日,他仍然感到焦躁烦闷,只是在妻子面前,他不得不压下这种暴怒。

般弱:“?!”

完了完了果然烧傻了都说胡话了!

般弱拉起他,往外面走去,“我觉得比起我,你更该看大夫!”

男人伸展长臂,从后面抱住般弱的腰臀,双手交叠,垂落在她的腿边,他整张脸埋进她的腰窝,浓重的古葛语呢喃道,“这一世太短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说什么?”

般弱依稀听懂几个古葛语,连在一起她就不知道意思了。

“我说——”

白发赞普仰起了脸,流露出了小犬儿的哀求神色。

“阿妻,跟我结契,我们约定来生,好吗?”

般弱低下头,望着他。

就在白玛降措等得绝望,他以为她不再开口之际,她手指揉了揉他的脑袋,“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你还不腻啊……好的吧,那我们约定来生。”

阿妻头疼嘟囔,“真拿你没办法呀。”

白玛降措笑着哭起来。

那一夜,白宫红殿燃了千盏酥油灯,乳白色的羊奶酥油飘散着淡淡的奶香,又混入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们割破掌心,指尖紧扣。

赞普紧紧抵着公主的额心,口鼻热气颠沛。

“我们不忘前尘。”

“我们约定来生。”

“你要……记得回家的路,记得我胸前的金环。”

在莲花开败的这夜,他们窃窃私语,说着神明也含羞的情话。

“那我走啦,虎哥,坚强点,别哭鼻子。”

般弱亲他黝黑的脸颊,唤他乳名。

白玛降措仍如少年时臊红了脸。

“虎哥,下次早点来找我玩儿!”

公主在他怀中永远熟睡。

他终是泪如雨下。

答允她。

“好。”

前世今生纵横交错,他原来的面目已模糊不清,连他都辨认不了。

他究竟是多疑冷血的帝王燕弱衣?

是强势傲慢的军校生猞拜罗?

还是这片神山雪域里痛失爱人的王?

他记不起九重天的钧天弱衣清醒时是什么模样。

白玛降措取下自己绛红色的氆氇,裹住了这一朵凋零的莲花,踏着夜雪,往神山深处走去。

“神山,我来赴约。”

男人赤血流淌,掷地有声。

“我答应你,我愿永入神山,庇佑你我子民千年万年!”

以神的誓约,获得永生,再等你归来。

公主火葬那一日,白玛降措摘了朵藏波罗花,放她手心,她说喜欢它孤傲,长在高山之巅,傍石而生,又艳丽又粗犷。

她还说他就像一株高傲绝尘的藏波罗花,就是有点黑。

哪有男人像花的。

而且男人黑了才俊。

白玛降措吻她冰冷眼皮,直到沾染了他的炙热,他才缓缓起身,倾倒酥油。火舌舔舐着公主的裙摆,像是他的半生爱恨都已落幕。

他生在莽荒,又长在雪域,骨子里是腥膻的,回荡着马蹄与弓箭的声响,并不喜欢过多的伤情,但他此刻落寞得无法自抑。

公主走后,白宫红殿便只剩了他一人,光影仿佛也褪了色。

他起先很想她,总是问及旁人关于她的事情,穿什么样的衣裳,吃什么样的食物,后来人们苍老,也记不住事了,他就不再问了。

每夜,白玛降措会为爱人续起一盏酥油灯,昼夜供奉不息。

哥哥多吉也老了,它喘着粗气爬上了神山,像是怕弟弟被野兽叼走一样,尾巴把他圈了圈,再趴下去,眯着眼休憩。

山麓,人声鼎沸,又是一年的转神山,新面孔蓬勃年轻。

山顶,经幡飘动,血红色氆氇猎猎飞舞,白玛降措枕着哥哥雪白粗硬的茸毛,半张脸连带松石耳坠都被灿光淹没。

“哥哥,你说她会不会不认得回来的路?”

“哥哥,她会不会骗我?”

哥哥多吉刚眯一会,就被他叨醒,低沉咕哝了声,肉爪子拍了过去。

臭小子!当情郎的要有耐心!

咋咋呼呼最讨厌了!

白玛降措被拍了个结结实实,痛感也是真实的,他反而前所未有安定下来。

那就说好了,谁都不能反悔。

我守着神山与我们的今世,等一朵藏波罗花的疏阔天穹,等你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