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云泥之别 Esther 2819 字 2022-08-24

直到宋依依查出肿瘤。

蒋桐拖着行李走出机场,一眼就看见方大勇在门口叉着腰等。一年多不见,他比记忆中瘦了许多。被脂肪撑得红润饱满的脸颊干瘪下来,就显出皱纹与老态。

他赶忙小跑两步:“太麻烦您了,我自己坐机场大巴就行。”

方大勇一手拎一个行李箱往停车场走:“得了,咱家就是开出租的,不差你这两趟油钱。”

从机场到家需要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好在已经过了下班高峰,路上不堵。收音机里热热闹闹地放着读者来电与当季流行华语歌曲,我爱你,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却假装不爱你。方大勇将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蒋桐怀疑这是他避免车中气氛尴尬的手段。

他们一路沉默,偶尔交流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学校忙不忙,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蓓蓓的心仪大学……出租车驶进小区,蒋桐仿佛听到方大勇轻轻吁了一口气。

公寓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苏式筒子楼,整齐划一的火柴盒形状,一格格凸起的防盗窗,悬挂着晾晒的被子,塑料彩绳,褪色纸风车与风干腊肉。蒋桐印象里,方家的老房子是晦暗狭窄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年多不见,五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比他记忆中更破旧,更狭小。进门走廊上堆着一摞摞要拿去卖钱的药盒,占了大半地方,只能容单人通行。小厅里架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胡乱摊几件混季的外套,墙壁靠天花板的接缝已经发黑,衍生出蜿蜒曲折的裂缝。

主屋的门关着。方大勇轻声道:“你妈已经睡了。”

“蓓蓓还没下晚自习,今天委屈你在厅里凑合一晚。明天我好好收拾收拾,给你在她屋里架个床。”

“爸,真不用。”蒋桐的态度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学校里有宿舍,我待一晚,看看妈妈和蓓蓓,明天早上就走。”

“蓓蓓是大姑娘,不好再和我挤一屋了。”

方大勇讪讪答应下来,又跑到厨房给他张罗洗漱用具。蒋桐理解他的尴尬。方大勇处于家庭顶梁柱的角色却无力承担起相应的义务,而要依靠自己法律上的儿子支撑家用开支。蒋桐的存在就是方大勇无能的证明,长一米八二宽52厘米称重75公斤的具现化的羞耻。方大勇被他的存在压迫窒息,需要不断短暂逃离以呼吸新鲜空气。

蒋桐等到蓓蓓回来才洗漱睡觉。小女孩对大人们之间微妙的张力一无所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满脸兴奋快活,拉着蒋桐说了好久悄悄话。

蒋桐没想到他会在自己睡了好几年的小单人床上失眠。凌晨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刻。他静静平躺,盯着窗外街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客厅没有空调,老电扇在床尾嗡嗡地转着,外盖已经松了,咣,咣,咣,规律的轻响,一种同时具有催眠和提神作用的白噪音。

蒋桐睡不着,是因为他闭上眼就会想起肖凤台,想起从肖家六角形书房望出去的绿草如茵,蔚蓝大海,想起瓜纳里小提琴,想起肖凤台随手扔在台阶上的手工西装外套。

手机嗡一声响,他划开屏幕,肖凤台发了一张照片给他。夜空被霓虹灯映成蓝紫色,荧光泳池里漂浮着火烈鸟救生圈,大片明亮的蓝色,粉色,令远方高楼灯火都显得暗淡。少男少女们衣着清凉,胶原蛋白饱满的脸颊上洋溢着同夏日阳光一样明媚热烈的笑容。

肖凤台只在屏幕中露出小半张脸,刘海湿漉漉贴在额头,看得出也下过一回水。被拍摄的对象们看来与他十分相熟,对着屏幕做鬼脸。

“真希望暑假永不结束。”蒋桐察觉出肖凤台在向他示威,尽管是以一种迂回的,充满了欲盖弥彰意味的方式。肖凤台一向如此行事,蒋桐平时觉得他可爱,但在坐了六小时飞机的失眠的凌晨,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挫败。

他的自尊是很坚固,很自洽的。蒋桐并不生任何人的气。这种烦躁类似于时差,类似于高原反应。从梦幻的桃色的荷尔蒙粉饰的伪现实回到他自己的生活,才能意识到小岛上的生活是多么悬浮,多么飘渺。而另一方仍毫无所觉地沉浸在这种悬浮中。一首节拍错位的合奏总是令人如鲠在喉。

蒋桐绝不会想到。肖凤台发出照片时不在新加坡,而在由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开出前往市区的大巴上。他在最后一刻报名了前往中国的夏令营。

飞机晚点,一整车的学生们昏昏欲睡,随着摆渡车的惯性在车上左右摇晃。经济舱长途飞行令肖凤台腰酸背痛,头脑却异常兴奋。

蒋桐没有回复信息,他猜他是睡了。反正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到自己绝妙的不在场证明,肖凤台不禁微笑。他喜欢给蒋桐筹划惊喜的感觉。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次完美犯罪,而他英俊文雅的警察先生被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对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肖凤台将额头靠在车窗上。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面,蒋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却一天比一天清晰立体。他望着窗外流动闪烁的霓虹灯河,想起蒋桐挽起半截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紧绷的手臂,想起他棱角分明,触手粗糙的下巴,想起每次进门时蒋桐一把抱住他,单手摘下眼镜扔在桌上。肖凤台在北京清凉的夜风中口干舌燥,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着蒋桐。渴求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的目光。

蒋桐会像他一样想念自己吗?

夏令营为期十二天,由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主办。学生们按照计划应辗转北京,上海与广州,体会中华大好河山与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丰硕果实。可惜出生于资本主义腐朽家庭的温室花朵肖凤台冥顽不灵,拒绝教化。派队接过酒店房卡时他与带队老师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支票已经到账,按照约定,今晚后他将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在夏令营结束时再一起飞回新加坡。

肖凤台以为自己会失眠,但他一沾枕头就昏死过去。醒来时他首先去抓手机,蒋桐回复了他的消息——昨晚他果然早就睡了。

“出去玩注意安全,偶尔也看看书。”

温吞,老派,不动声色。典型蒋桐的回复。幸亏肖凤台独住一间房,可以肆无忌惮在床上翻滚一周,笑得像个傻子。

“才醒。”他腾地从床上翻起来,单手打字:“你今天要去实验室吗?“

“马上就到了。”这次蒋桐很快回复:“一会儿会和教授初步聊一下,明天正式开始干活。”

“你在大学里面了?”他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整座学校像一栋园林,你要在一栋带飞檐和廊柱的老房子里做实验?”

蒋桐收到消息时正走到生物楼门口,望着面前风格现代的玻璃幕墙大楼与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他哑然失笑,抬手拍了一张照片给肖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