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我要见到他

风雪兜头,视线迷乱。苍白瘦削的姑娘趴在地上,手撑着凉彻骨的雪地。风很大,她凌乱散开的长发和扬起的衣袂缠在一起,像一个枷锁般,在身后,拉着她。她静静地趴跪在崖口,探出头,往悬崖底下望着,失魂落魄般。

下面白云遮掩,空空荡荡的,只有片片的云。

她开始想这山崖有多高,或许只有几个十几丈,完全在沈宴的可控制范围内。

她奢望崖下会不会有大水,水可不可能是死水,或者冲力没那么大,让他逃过一死?

她期望崖边有什么藤枝、山洞、树杈,让沈宴有脱身之力。

可是越想,越是绝望。

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说他没有力气了啊……

她在这里,就在这里。云海滔滔,飞雾弥漫。滚滚而来,如时光洪潮,一望无底。

那个曾陪她一起坐在崖口的人,和她看日升日落、群鸟飞逐的人,却抛下了她。

她是多么想跟着他一起,一纵而下。他却说,我求你。

她可以不听,可以拒绝,可以非要跟着他。她可以像之前任何时候那样,跟他撒娇,跟他发疯,跟他作死——

可她不想看到他受苦的样子。他撑着那口气,脸色灰败,耳鼻皆出血。他忍得青筋暴动,在她怀中颤抖,却一直等着她的答复。她绝望又茫然地抱着自己的爱人,看他在死亡的边缘痛苦挣扎。

沈宴几乎没跟刘泠说过重话。

他也没有恳求过她。

这段感情,一直是她努力追赶他。然后他停下来,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

最让刘泠着了魔般疯狂的,便是沈宴身上那种强大无比的魅力,让刘泠仰视的魅力。他走在任何地方,他拉着她,他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对她说过最重的话,也只是,“刘泠,别惹我——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但他又反悔了。

而现在,他一声咳嗽,她就心如刀绞。

她再不想看沈宴失望了。

刘泠麻木地流着眼泪,忍受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和折磨,她咬着唇,压住喉口难以控制的哽咽。她用尽全身力气,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空白着一张脸,将沈宴从悬崖边,扔了下去。

她最后记得他的脸,收拾完最后的心情,飞来一片雪,触上他眉楷。漫天暴雪,白而大,癫狂乱舞,他随飞雪向深渊中摔去,她轻轻叫“沈宴”,他吃力地、默默地望着她,清平淡薄,恬静温和,像岁月一样悠远来去。在她茫茫然,手与他的身体分开时,他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刘泠的心抽痛不能。

她的视线,不再是一片白茫茫,而是有了黑暗涌上来,如那些年一样。多么熟悉的感觉,心往下坠落的情形,多么自在。

刘泠恍惚想到那天,徐时锦在牢狱中,对她哭着说的话——

“我在黑暗中挣扎,我选择又放弃,我浮浮沉沉,可是都没用。他们不给我重见光明的机会,只会将我用力往下推。阿泠,我好难过!”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刘泠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戚戚然,笑出了声,哽咽着,轻喘着,压抑的笑声从她喉咙间发出来,在寂静的雪天中,清晰而明确,越来越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岁月从不饶恕她,上天依然在惩罚她。

她居然妄想从万丈深渊中爬出去,居然妄想那些美好、那些希望、那些光明。

原来啊,在黑暗中挣扎的人,只会越挣扎,越是沉得快。人们从不给她重见光明的机会,从不接受她的悔意。

“沈宴掉下去了……”陆铭山在不远处,亲眼看到刘泠哭着,将沈宴推下悬崖的那一幕。他被震得无话可说,只呆呆看着,看那个姑娘傻了般坐在雪地上,痴痴笑起来。一众广平王府的侍卫站在陆公子身后,看公主坐在地上笑得凄然,心中俱是沉痛,无人上前。等广平王夫妻赶到,陆铭山才对那二人说了事情经过。

“掉下去了?你亲眼所见?他会不会没有死?”广平王心难安。

陆铭山心情复杂地回头,看那坐在悬崖边的姑娘。他默然一下,低声,“是阿泠,亲手将沈宴推下去的。”

“……!”广平王夫妻,一起抬头,向白茫茫中心看去,年轻的姑娘低着头坐在那里。

她的笑声,空寒而悲凉。

何等强大的心,何等痛苦的心,让她一边哭着,一边咬着牙,把自己的爱人,从崖头推下去,亲手送给他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命运。她宁可把爱人褪下悬崖,也不要自己的爱人落在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手中,生不如死。

她愿意他死了,干干净净,光光明明地死了。

她也不要他受折磨,不要他痛苦,不要他失望。

她蓦地停住笑,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一众人。在她这种目光中,所有人的呼吸,都忍不住一滞。但刘泠看着他们,又好像不是看着他们。

飞雪狂乱,细雪落在她眉眼间。她长睫上,一滴泪将落未落,在寒气中凝固。她的面容惨白,像天地间这场无休无止的大雪般空寂。

她望着虚虚的前方,缓缓的,露出一个久别重逢后、似释然、似欣喜、似无力的笑。她神情变得小女儿一样脆弱,她向虚空中伸出冻僵的手。她慢慢抬起头,对着未知的命运,堆出一脸凄凉而迷惘的笑。

她说,“娘,你来啦。”

言罢,刘泠便晕了过去,身体蜷缩,紧抱住自己,再无动静。

“……”所有人心中,生起一片寒意。

广平王妃惶惶想着:他们一起,逼疯了阿泠吗?

广平王与陆铭山交换一下眼神,心情都有些沉重,却也不能说不好:阿泠疯了吧?

沈宴死后,大家最怕她胡闹。刘泠是那种疯起来很可怕的女人,广平王众人都有些准备。但如果她安安静静的,如果她不大吵大闹,大家当然更为高兴。

陆铭山与广平王齐齐松口气。

与他们上山的剩余锦衣卫,也全部遇难。完全可以推到夷古国刺客身上。下山后,广平王府将封锁消息,处理一切后事。江州这边留守的锦衣卫会很快察觉,上门来询问刺探。广平王与陆铭山,打算能拖多久算多久,他们打算把沈宴遇难之事,推到夷古国刺客手中。

锦衣卫当然不会完全相信,但在他们调查期间,时间就赶出来了。

已经上了这艘船,广平王就没打算下去。沈宴一死,他更是只能与太子合作。借太子之手,将武器送出去,将自己的人马,全部去支持太子。太子有一日登基,便是他飞黄腾达之日。

沈宴之死,太子自然会理解,自然会帮他在邺京解决后续问题。

陛下已经厌烦他的小动作,让锦衣卫查探就是讯号。广平王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与太子合作。他以前抱有别的想法,想着别的可能,但在锦衣卫暗中查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抱负,就别想了。现在只能攀着太子。

广平王衷心希望,太子能早日登基!

回去王府,刘泠被看关了起来。广平王与陆铭山开始与邺京联系,将自己这边消息送出去。平静了半日,江州这边锦衣卫消息一断,很快上门。按照计划那样,广平王将事情推到了夷古国刺客身上。锦衣卫半信半疑,下去查询。但广平王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些只是江州这边的锦衣卫。因为江州是他的地盘,地方上的锦衣卫作用不大,很多时候与广平王府合作愉快。邺京来的锦衣卫并不多,一部分还去了临州。

等消息传开,大批锦衣卫归来,将是双方对峙的开始。

他要拼死一搏,希望能给自己挣个美妙前程。

后院,刘泠悄无声息,似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广平王夫妇在她醒后,曾去看她。原想讲些道理,刘泠却神志恍惚,整个人轻飘飘的,看起来什么也不用说。众人无奈,只能什么也不做。

刘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天黑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沈宴病魔缠身,憔悴虚弱,很快就病死。

刘泠在梦中紧张害怕,哭得停不住。

醒来,她松口气,想着原来是个梦,没什么可怕的。

但紧接着,她就想起来,沈宴确实已经不在了。

屋中烛火燃烧,她呆呆坐着,半晌不动。

许久,她从床上坐起,去木箱中翻东西。一件件衣裳、旧物,被她从中翻出。门外看守的侍女进来看过一眼,发现公主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就又退出去,不再管。刘泠蹲在地上,从木箱中翻出一个锦袋。抽出绳子,她倒出来有些皱的橙子皮来。

她蹲着,看了半天,掬手捧起。

出事那天,沈宴说送她礼物,他用橙肉给她雕了许多好玩的小动物,后来被侍女们扔了;他还说要用橙子皮给她做盏灯,但他又说没想好怎么做,回去再说。

只是回来了,却是刘泠一个人望着橙子皮发呆。

她抱着它起来,喊人进来,要她们送药水进来。她要把它泡进去,要它一直新鲜。要她死了,他欠她的礼物,还在她身边待着。

刘泠吩咐侍女们进出。

她母亲站在她身后,细声劝道,“这么麻烦做什么?你去找他啊,让他亲自给你做啊。什么生死,哪有那么别扭呢?你看你活得多累,还不如跟着一起走呢。”

刘泠低声说,“他不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