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刘泠和徐时锦

沈宴和刘泠行程不快,他们前脚刚到邺京,陛下的赐婚圣旨就到了。两人各自回到府邸,没有坐下喝口茶歇歇,便要进宫去叩谢君恩。

皇帝不是媒婆,他天天日理万机,根本不会总去关注下面人的婚姻状况。对于大臣们、世家子弟的婚姻,民间流传出来的小话本中,写的都是皇帝大手一挥,根本不问男女两家,就指了婚,两家人再不愿意,还得捏着鼻子,进宫感恩戴德去谢陛下的赐婚。一般民间这种小话本中,皇帝赐的婚,成就的全是孽缘。这就是民间百姓不了解皇家真实情况,自己编排出来的了。就像一个农民,每天吃土豆吃白菜,就总想着皇帝皇后有什么好羡慕的,顶多是比自家多吃几个土豆白菜。

事实上古往今来,皇帝的赐婚,真不是那么简单。

皇帝没那个闲工夫天天操心别人的婚事,就算他老人家无聊得快发霉想赐个婚热闹一下,他也会客气地提前询问男女双方的意见,人家两家不愿意,他也不会去凑热闹。民间百姓总以为皇帝是万能的,实际上皇帝需要平衡各方面因素,万万不能游戏为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君威再大,也打不过父母。前朝曾有例子,皇帝想把自家骄纵的公主嫁去一个名门世家,赐婚旨意都下了,仍被世家高冷地拒之门外。皇帝也没能把世家怎么样,只能忍了过去,怪自己没有提前沟通。

嗯,此例从某个侧面,也能看出当时的世家地位有多高,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这也是现任皇帝一直在各方面打压世家的一个缘故。

但刘泠和沈宴的赐婚,是沈夫人亲自进宫求来的。这已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大家都高兴,关起门来就准备备嫁吧。

刘泠是一个人出的宫,因为沈宴还要跟陛下去御书房,谈论公事。回到自己府邸,大约是之前的事情闹得不愉快,定北侯府的贺庆是张绣亲自上门带给她的。其他家族也多多少少地请人送了帖子备了礼,恭贺公主。

几个侍女在伺候公主梳洗,灵犀灵璧一站一坐,在清点各家送来的帖子。灵犀忽然问刘泠,“公主,江州那边没有帖子来。我们要写个帖子过去,告知公主的婚事吗?”

刘泠这对父女的关系现在很僵,女儿在邺京被赐了婚,父亲在江州一点表示都没有。父母之命,在刘泠的婚事中,真没起到什么作用。灵犀也很为难,广平王夫妻怎么说也是公主的父母,那边没反应,为人子女,实在很被动啊。

刘泠慢悠悠道,“写呗。他们爱回就回,不爱回更好。你写个帖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写?”灵犀惊讶,“不是应该公主你亲自写吗?”

刘泠哼笑一声,拿起桌上簪子往发髻间比划,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灵犀二女对望,哭笑不得:公主这是故意打广平王夫妻的脸啊。你们礼数不到,但我还是愿意客气一下的。虽然我是让侍女写信给你们添堵,但我起码写了啊,我还客气了一下呢。

灵犀灵璧也不说话,继续忙手中的事务。她们发现公主的现在脾气,比起以前时不时的阴郁,好了很多。面对广平王夫妻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充满戾气。大家都能看出来,公主现在过得很开心,这是沈大人带给公主的。

一般赐婚旨意下来,要置办嫁妆之类的。皇帝毕竟疼爱刘泠,又因为和亲的事不好意思,就直接让后宫的贵妃娘娘给刘泠办。刘泠那对父母,皇帝都不提,别人更不会提了。

不光如此,病中的老侯爷听到刘泠的婚事,硬是撑着一把老骨头,命人喊了儿子儿媳们。老侯爷老了许多,憔悴枯瘦,话也说得慢,但仍把自己的意思表示的很清楚,他要开私库,给刘泠添妆,谁也不许拦。

金镶青金方胜垂挂,松万背云,凉山南红,妆缎洋绒八丝缎,汉玉磬紫檀座,碧牙么佛头塔,摆黑漆笔砚桌用……林林总总,让管家一件件念,他偶尔嘴角翕动,指出一两处错的。这还只是死物,还有定做的千工床啊等家具,各种庄子铺子等土地,手一划,全都给刘泠了。大家心中有数,老侯爷是要把自己大半生攒下来的东西,都留给刘泠。

定北侯府心里别扭,有些不情愿。可因为之前府上的闹剧,大家虽然嘴上不提,却心知肚明,也无人反对。就连一直对刘泠不太喜欢的侯夫人,都安静站丈夫下手,耐心听管家念账本,一声不吭。

末了,作为刘泠的舅家,定北侯府也要添妆的。

几家轮一遍,刘泠的嫁妆,足以配得上她公主的名号。就连江州那边,迫于各方面的压力,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儿,广平王夫妇仍回了信,还说明他们也会帮她准备嫁妆。例如那些需要定制的家具,还有做女红的绣娘们,全都由江州那边负责,邺京这边不用管了。

这个安排很合适,家具绣工那些,确实是刘泠的家乡那边更出色细致。索性广平王夫妻也不想见这个女儿,这样的安排,让备婚期间,大家还不用见面,双方都挺满意的。

按照正常步骤,公主的婚事,礼部那边需要拟单子定程序,还得请钦天监的人选良辰吉日,等一切妥当,怎么也得备一年。就算赶一些,半年的时间也得等下去。但事实上,刘泠的婚礼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因为这是老侯爷的要求。

病榻前,老侯爷见了刘泠一面。熬日子的老人已经起不了身,说句话就要喘。刘泠跪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他喘着气,嘴角颤动,他见到外孙女何等开心,可是累的说不出话。

“爷爷,你别说话,我来说给你听,好不好?”刘泠轻声。

“爷爷,我以前也去过塞外,但没有离开过大魏。这一次,我是跟沈大人一起去的。我离开了这个国家,但有沈大人陪着我。他领我看了许多我从没见过的风景……”

“其实他的世界,跟我完全不一样。他早带我看过许多事物,我都很喜欢。这个人是我撞运气撞出来的,但能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争取过来的。能够嫁给他,我很是高兴,爷爷你也会为我高兴的。我嫁给他后,沈大人说,我们不住沈家,还是住他现在的府邸。就是说,我也不用跟沈家那些长辈们纠缠。爷爷,沈大人为我争取了最大的福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沈家挺好的啊。他们家看得很开,作为世家虽已落败,但在世家和皇权的平衡中,他们家是走得最好的了。沈夫人领我去见了沈家别的伯母们,她们虽不见得多喜欢我,但也没有讨厌我。爷爷,我常年被人讨厌,被人奉承。遇到这样的亲家,已经很好了。”

她停顿了许久,头垂下,轻轻挨着老人的手,声音低淡。

“爷爷,我最近常想起我小时候。我很感激你,在我最苦难的时候,你把我拉了出来。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因为当年,你拉了我一把。你养育我,给我看病,帮我找同龄朋友,还替我相看夫君……我很喜欢你。”

“爷爷,你不要愧疚。你对我的好,早已超过了当年的那点儿私心。我不怨你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老侯爷眼中的泪,滚落在她脸颊,溅在交握的手上。

老侯爷颤抖着闭眼,泪水不停地流。阿泠说不怨他,可他一把年纪,却总想着那件事。

那件事,毁了阿泠的一生。

她的亲人都在利用她,她身边没有一个贴己。她能长大,靠的是她自己的意志。他又帮过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不了解阿泠的想法,不能体会阿泠病重时的艰涩,不能知道阿泠背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镇时,是何等凄苦。

老了,便一天比一天后悔。

更难堪的是,定北侯府与广平王府重新交好,他的好儿子好儿媳们,全都愿意原谅广平王夫妻。等他一闭眼,阿泠完全没有容身之地。

所以他不能闭眼!

他熬着,硬撑着这口气,也要看到阿泠找到容身之所的那天!

他要看到阿泠真正幸福的那天。等她妥当了,他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沈宴被领进来,便看到祖孙二人相处的温馨境界。沈宴默一下,慢慢走上前,向老侯爷见了礼。

刘泠看到老侯爷的手抬了抬,指向沈宴。她不解地看去,不知道爷爷的目的。沈宴也疑惑,走近了一些,老侯爷的手仍直直伸向他,在半空中颤得厉害。

沈宴稳稳握住老侯爷颓然摔下去的手。

老侯爷看向他的目光略欣慰,手上使力。

刘泠迷茫中,见老侯爷使尽全力,把她的手放入沈宴手中,示意两人交握。

“老侯爷,”沈宴微迟疑,反手握住了刘泠的手,沉稳又自矜,“我会待好好待她的。”

老侯爷张着嘴,刘泠毫不迟疑地把耳朵凑到了老人家微动的嘴边,他声音虚弱,“阿泠……爷爷……希、希望你们……早点成亲。我怕、怕……”既怕自己熬不住,又要日久生变。

刘泠迅速点头,“爷爷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明天好吗?”

“……”沈宴无语地往她一眼。

病了很久的老侯爷,终日晕沉沉,此时却目有笑意,小阿泠这么着急……他不觉得她没脸没皮,只觉得她坦率而可爱。

他说,“沈宴,阿泠就交给你了。”

沈宴郑重行礼。

老侯爷见了他们二人这么久,现在已经疲惫不堪。门外侍女提醒他们,老侯爷需要休息。看到老侯爷闭了眼,刘泠站起来。她与沈宴并肩而立,酸楚地看着这个老人。沈宴见她半天不动,叹口气,拉着她的手,带她出去。

但走到门槛边,刘泠不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