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沈大人总会来的

刘泠并不愿意多回想母亲的死亡。

可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她自己,都对此念念不忘。

在刘泠五岁那年,她母亲便投湖自尽。

后来刘泠能够平静地跟沈宴谈论那些事,沈宴问她,“你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菟丝草一样。”

沈宴又问,“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他是一个混账。”

这就是刘泠对自己父母的评价。即使在母亲死后,即使在她低落的那么些年,她也从来没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她母亲软弱,父亲混蛋,生下的女儿,却和他们两人的性格一点也不一样。

刘泠母亲,闺名张明兰。很雅致很温柔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

张明兰父亲是定北侯,堂姐是故去的皇后。她出身显贵,对并不怎么得盛宠的广平王动了情,主动嫁去了江州府。

也许刘泠的父母之间有爱情,但刘泠并不关注。幼时的记忆纯真简单,过眼就忘。时而明亮,时而晦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是难以理解。刘泠对之前的记忆大都模糊,打开她深刻记忆最初始的那道闸门的,便是五岁那年,她母亲的死亡。

从那时起,她开始把一切默默地记在心中。也从那时起,这记忆注定折磨她一辈子。

那天阴雨,她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面对父亲再一次的软弱,让刘泠瞧不起。那时她只有五岁,却可以当柔弱母亲的依赖。意气风发,唇齿伶俐,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绊住她。

多年后,刘泠常想着:她应该软一些,是她的过强,伤害了母亲。

她对所有人,都不应该那么强硬。遇人先认错,先低头,总比把人逼死好。

刘泠是后悔的。

因她和母亲一起站在院中大湖前,母亲就望着湖水痴了般,俯身抱着她哭,“阿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愿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吗?”

“我不愿意!”五岁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娘,你冷静点好不好?就算为我,你也强硬点好不好?投湖……你让自己那么难过,爹他在意吗,知道吗?他不值得你这样。你还要跳湖,那你跳啊!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你就去好了。

秋雨绵绵,她将自己的母亲说了一顿,说得母亲不再吭气。

张明兰一直这样,她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丈夫不帮她,她就寻求女儿的帮助。从来都这样,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什么不寻常。后来刘泠回想,想着那时候,最大的不寻常,也许只是张明兰受的挫折比之前每一次都严重。她菟丝草一样的性格,让她承受不住了。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又如何能清楚看出这一切?

刘泠认为浪费时间的事,也许她母亲不那么觉得。

刘泠这么多年来,反复推想:也许母亲并不是真要她给什么意见。母亲只是孤独又寂寞,需要女儿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是她的女儿像刀子一样利,又太小,不能明白母亲这类人的想法。

所以刘泠走了。

她对母亲尤有不放心,走了一程,又悄悄溜回去,想看看母亲怎么样了。她看到雨中,母亲湿漉漉地坐在湖前石阶上,低着头,也许在擦雨水,也许在抹眼泪。总之,母亲没有做出一副真想跳湖的样子了。

于是刘泠就彻底放心了。

夜晚,刘泠醒来,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心有所感般,五岁孩子推开服侍的所有人,蹬蹬蹬向那片大湖的方向跑去。她跑得方向是对的,大家都往哪里跑。她被吓得手脚发软,几次跌倒,又咬着牙爬起来再跑。

雨还在下着,黑夜像恐怖大兽的嘴,吞噬向它跑去的孩子。乱象纷呈,光怪陆离。灯火影烁,冷雨砸脸。小孩子站在湖边,看到母亲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鞋袜摆在岸上,如之前刘泠离去的那样。

但她母亲不再是坐在石阶上,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大家都在哭,都在不知所措。

她父亲蓦地推开人群,扯住她头发,将她提到地上那具冰冷尸体面前。她被父亲狠狠扔到那里,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被撞得出了血,之后肿了一个月才好。但那时,刘泠并感觉不到痛。

她眼睛看着再也睁不开眼的母亲。

耳朵听着父亲的咆哮,“你杀死了她!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在五岁前,常听到“死”这个字,却觉得很遥远,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五岁时,她才第一次清楚感知到,这个字的可怕。

小小孩子跪在母亲的尸体前,又害怕又慌乱,瑟瑟发抖。她父亲冲着她不停怒吼,她被震得耳膜疼,听不到一个字。

之后的数年,刘泠做过很多混账事。为此,她在广平王府待不下去,外祖父把她接去了邺京。

她的精神世界变得不正常,外祖父找御医、民间名医给她疗伤。再是徐时锦也过来了,陪她一起走过那段岁月。

她有时候伤心:母亲被她害死。

有时候又痛恨:你为什么要死?!

有时候又愤怒:人人指责我,可谁又问过我是否甘愿这样?!你们把所有罪过加到只有五岁的我的身上,不觉得残忍吗?!

她父亲是混账。

可其他那些人,不见得比父亲好多少。

她长年做着梦,在暗无天日的夜里奔跑,在秋雨中,看母亲一遍遍走下湖水。梦和现实的界限变得不清晰,她的记忆常因此而被篡改。那里特别冷,没有光,她要抱着自己,独自捱到天明。醒后还是像在梦中,混沌不堪,滞重朦胧,不辨真假。

依然是没有光的人生。

她一直在寻找光明。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被毁去。

再找到一个,又被拉回浑浊的过往。

“阿泠,这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自己。”看到刘泠现在的样子,陆铭山到底开了口。

侍女们心急得不得了,她们比谁都知道郡主的心结所在。这是没法用语言安慰的,由此更是厌恶陆铭山。

陆铭山走到刘泠面前,“既然已经见过了孙老头儿,看来阿泠不觉得如何惊喜,我实在惶恐。行了,我们走吧。”

刘泠的情绪已经被带入了低迷,陆铭山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只是有人推着她往外走,她就本能地跟随。回头,看到屋中那个面容苍凉、满眼泪水的老人家,她张张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