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原本吃力地提着一只刚灌满水的大木桶,在说话间,索性放在了脚尖前的地上,然后抬起头来,倒映着月光的眼眸像在闪闪发光:“被赶出来的滋味好吗?”

白发红眸的大神官微微歪头,像是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认真颔首。

“很好。”

当然很好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能真真正正地贯彻自己的意志。

他曾经亲眼目睹被送进神殿里学习的平民孩童,只因为表现优异,就遭到贵族子嗣驱使仆役施加霸凌,最后饱受折磨地死去。

他当时做了什么?

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丑恶的罪孽,那时才十三岁的他,似乎是惊慌失措地跑到了当时的大神官面前,恳请对方帮助那个可怜的孩子。

“喔,不,我的好孩子。”

面容慈悲和善的大神官俯身,双手按在他的肩上,似在传递警告般微微用力:“那只是卑微的平民胆敢冒犯贵族的惩罚……他还活着,他要是真不愿意的话,大可以离开,对吗?”

但那个孩子的父母,却是无比盼望着独子能完成学业,再设法谋求一个小管事的职务的。为了能送他进神殿来,就近乎倾尽那个贫穷的家的所有钱财了。

而那个孩子本身,也是聪明又懂事:知道家里的难处,哪怕遭受变本加厉的欺凌和老师对欺凌者的无声纵容,他也从没有向家里抱怨过,依然努力地学习着。

然后在又一次得到优秀成绩后,被“倍感羞辱”的那个子爵家的二少爷命令仆人捉住,旋即残忍地扔进了神殿墓地最隐蔽的那口水井里。

等爱彼诺找到那个孩子时,对方已经被冷水泡得面目全非,手脚也胀得很大,甚至连死前是否惊恐过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当时便想,自己恐怕永远无法如其他人所愿的那样变得麻木,从此也不可能忘记那张脸了。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深受尊敬的大神官真的慈爱,那为什么,会对这在神殿里堂而皇之地进行着的罪恶……视而不见?

“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轻易地放弃你,”艾迪尔第一次能这么自由自在,轻松地与她的同伴 是的,在这座王城里,爱彼诺就是她眼里唯一的同伴 交流,甚至开起了玩笑:“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大神官轻描淡写道:“在最初巡查时,我当着他们的面,穿上了一位病故者的衣物。”

那是在这场大灾难结束前,他脱离神殿的最后机会。

一旦错过,他就只能在神殿的控制下,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人死去,自己却只躲藏在安全的避难所。

艾迪尔真切地叹了口气:“你可真厉害。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果然是神明的庇护吧。”

对方不置可否。

艾迪尔想,连她都做不到这点 亏她以为自己假装发热,逼迫那个贪生怕死的父亲将自己驱赶出来,已经足够果敢了,爱彼诺却还要更决绝一些。

不过,或许也没有关系?

艾迪尔想,在目睹、且切实生活在这样的炼狱中后,她已经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了。

倒不如说,比起**承受的煎熬,她更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麻木。

她以前将那样的微薄希望,寄托在漂亮得像真正的天使,却遭到命运愚弄的前未婚夫身上。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用力地尝试挣脱命运。

但在见过那样一道灿烂的光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尽过全力,只是懦弱地向灼热的火堆伸出了足尖。

火舌远远没到燎到布料的程度,就已经把她吓得尖叫连连地收回了脚,仿佛那样的热度就足够灼伤了。

天啊,她真是懦弱得丢脸,竟然还以为自己足够勇敢。

在真正透过书,通过那么多传闻,描绘出真正的光亮的模样后,她才意识到曾经有多愚蠢可笑。

那同样也意味着,怀揣着蠢蠢欲动的心的自己,是无法再安然地躺在黑暗里了。

想到这里,艾迪尔忍不住笑了笑:“好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亲爱的朋友啊,你也要去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