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邢州一案的核心人物孙尚德早已死在牢中,但大理寺和刑部官员顺藤摸瓜,依旧掀开了这张根治交缠的关系网。

邢州案,起始于孙尚德等一众五六品小官贪污,亏空府库。其实这或许并非特例,在大宋三十六州,或许其他府地也有类似的事发生,大多能瞒得下,不出纰漏。贪官总是抓不尽的,可十七年前,西北那一场大雪,令这一众犯官贪污受贿的“小事”,成了大事。

大理寺官员将案情写成折子,呈到圣前。

皇帝龙颜大怒。

其中牵扯甚广,而官衔最高的官,便是余潮生。

余潮生当晚便被宣入宫中,垂拱殿内,皇帝将官员弹劾他的折子摔在他的身上。

赵辅:“你还有何话可说!”

余潮生的官袍被奏折砸出一个褶皱,他低着头,弓着腰,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递到皇帝面前。“罪臣余潮生,请陛下恕罪。”

季福将余潮生的折子拿上来,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翻开那折子看了起来,看着看着,赵辅掀起嘴皮,冷笑了一声。再一抬手,余潮生的这本折子也被他砸在了对方身上,赵辅压着声音,似笑非笑道:“朕瞧你,是早有预谋!十七年来,你当真对当年的事没有过一丝怀疑?但凡你余宪之早早说一句,朕都可网开一面。”

“余宪之啊余宪之,你是当朕蠢,还是当你蠢?”

“你想让朕,觉得你是蠢,还是睿敏?”

余潮生早有准备,可面对天子一怒,他还是止不住心颤:“臣不敢。”

赵辅:“朕对你失望至极!”

余潮生心中一凉,他抬起头看向皇帝,皇帝却再也不看他一眼。

其实邢州一案刚被御史奏荐的时候,徐毖就有问过余潮生,他究竟有没有牵扯其中。余潮生说的是“绝无可能”。确实,他并非那一众贪污受贿的邢州罪官一党。

那时余潮生刚中了榜眼,在京中当了一年京官,便被外派去了邢州做官。他是个外来官,如何能那么快融入这些五六品小官的团体中,所以他确实没参与其中。可邢州雪灾后的几年,余潮生辗转多地,一步步升官,一步步看清官场。

这时他回过头看,才明白当初自己在邢州察觉到的一丝异常,那一分他嗅出了苗头,但因资历尚浅、经验不足而没有妄下定论的事,究竟是什么。

他从未真正贪墨府银,但他并非真的不知晓。

赵辅又何尝不知。

余潮生写的那一封奏折,就是陈明自己从未贪贿,确与邢州案无关的陈情书。可赵辅问他的是“你是不是早就猜到真相”、“你只在奏折中说此事与你无关,却只字不提你早已知晓却置身事外”。

余潮生不是蠢的,所以赵辅明白,他这个臣子早就知道了。

赵辅厌恶的,是十七年了,那一年他还亲自去天坛祈福,心生惶恐。但如今回头一看,这不是天灾,更不是他赵辅德行有缺,而是!

次日早朝,皇帝下旨,暂且罢免刑部尚书余潮生的官职,在家闭门思过。其余邢州案的罪官,也一律受到惩罚。牵扯最大的几个,早已被大理寺抓进天牢,怕是只能在牢中残此余生。

紫宸殿中,余潮生亲手摘下自己的官帽时,左相徐毖手捧玉笏,目不斜视地垂眼看地,并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这个学生求情.

另一边,右相王诠、尚书左仆射王溱等人也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从容不迫,仿若未曾插手其中。

唐慎站在三品官员的最前列,二品官员之后,他望着余潮生离开紫宸殿的背影,他忽然在想,余潮生到底知不知道,是谁害了他。

是王诠、王溱,他的恩师徐毖或许也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一把,与他撇清干系。

但真正让他得到如今下场的,正是他自己。

这世上当官不易,当奸臣不易,当好官更不易。

王溱从未说过,但唐慎早已猜出,为何自两年前起,王党就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要摘了余潮生这枚徐党棋子。

两年前,赵辅病重,于龙榻上长眠不起,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连镇守西北的周太师都时隔多年回京,探望皇帝病情。但那次赵辅挺过来了,可从那以后王溱便下定决心,定要断了徐党的左膀右臂。

赵辅终究是会死的,这一天或许并不遥远了。

三位皇子无论是谁继位,都不会有赵辅那样的魄力,以一己之力屏除朝堂政见,推行银引司。当年,还只有银引司,如今更多了笼箱。前者早已显现出对世家大族的威胁,后者只需要数年时间,就可显出其改变社会的能量。

余潮生做的是一个好官,王溱要做的,便是一个奸臣。

唯有执掌大权,将朝堂上下变成一言堂,才可做想做的事,做该做的事。

好官不易,奸臣亦不易!

临近过年,邢州一案闹得盛京城沸沸扬扬,人人自危。先前西北大捷的喜讯被冲淡一些,再加上每日大雪封城,更显得这偌大的城池无比苍白冷寂。

唐慎奉旨进宫,离宫时,大太监季福送他出门。

唐慎道:“公公身子可还好。如今天寒地冻,当注意些身子。”

季福赔笑道:“劳烦唐大人挂心了。上次唐大人送来的药膏,可真是灵药。”

唐慎微微一笑。

之前唐慎送了纺织机织出来的新布进宫,第二天他就听说了,他刚出宫,首领太监季福就红肿着脸,出了垂拱殿。这事十分蹊跷,唐慎也不知道季福怎么突然就肿了脸,但他受到王溱的耳濡目染,想也没想,就把珍宝阁中最好的金疮药送进宫给了季福。

季福因为把唐慎比作阉人,自己扇了自己十巴掌,本来还对唐慎心有怨气。但得了这上好的金疮药,他心里的气消了点,就对唐慎有意无意地说了当日发生的事。

唐慎也十分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在赵辅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当日,唐慎就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到季福在宫外的宅子。

季福还假意推脱,唐慎认真道:“公公因我而受的伤,这便是我的赔罪礼。公公要是不收,可是还在生本官的气?”

季福立刻收下了。

季福感慨道:“这雪下得忒大,唐大人路上小心。”

唐慎:“多谢公公。”

季福状若无意地说道:“看到这雪,奴婢就想起,昨日官家批阅奏折的时候曾提过一句,今年这雪确实大得很,但北方早已习惯大雪,百姓们多有防范。这雪要是下在西南、下在邢州那些地界,怕是又要闹灾了。”

唐慎抬起眼,看向他。

唐慎:“如今确实是多事之秋。”

季福笑道:“总会平定下来的。唐大人慢走。”

开平三十六年腊月廿四,刑部尚书余潮生被贬至昌州,任昌州府尹。

当日,余潮生就坐着一辆朴素的马车,未曾告知任何人,悄悄地离了京,竟是早就收拾好了行装,一日也不耽搁地就离去了。

腊月廿九,除夕前一夜,皇帝于宴春阁中设宴,邀请群臣共度佳年。

宴席上,群臣觥筹交错,皇帝也喜笑颜开。

唐慎身为三品工部右侍郎,因有右散骑常侍的二品虚衔,便坐在二品官员的席位中。他与一旁的礼部尚书孟阆低声说话,余光中瞧见坐在上座的三位皇子。

孟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听闻二皇子在幽州与辽人作战时,受了伤。看来伤的应该是手臂。”孟阆指了指二皇子赵尚的左臂,果然只见那只手臂始终僵着,从不动弹。

唐慎:“三位皇子皆为国效力,赤子之心可见。”

孟阆闻言,上下瞧了瞧唐慎,嘴里嘟囔:“和王子丰真是越来越像了!”

唐慎没听清他的嘀咕,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身上停留许久。

宋辽两国交战时,赵辅将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送去了幽州。三人到了幽州,自然想尽办法出力,想取得一番功绩。然而这三人从未带兵打过仗,无论他们如何在周太师面前邀功请战,周太师都没搭理过他们三人。

三位皇子急得如何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二皇子赵尚找到机会,率兵出战。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他终究是受了伤,如今带伤回京了。

宴春阁中,二皇子僵着那不能动弹的左臂,殷切地朝皇帝的方向频频望去。只可惜赵辅从未看过他一眼。

赵尚双目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

三十六州银契庄、宋辽大战、焦州协约、邢州案……

开平三十六年终结于一场鹅毛大雪。

百官自宴春阁中离宫时,唐慎披上了狐皮大氅,他走出宣武门时,只见点着尚书左仆射家灯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着多时。桃木做的车窗被木撑微微撑开一条巴掌大的缝隙,袅袅檀香自其中溢出。

是王子丰身上常年带着的味道。

唐慎登上马车,王溱正拿着一只玉佩,于车中昏暗的烛光中细细打量。

唐慎定睛一瞧:“师兄看这个作甚?”

王溱动作轻柔地收起玉佩。“这是小师弟送我的礼物。”

唐慎坐稳后,马车很快启程,往尚书府而去。

宴春阁之宴是皇帝招待群臣的宫宴,宴上所吃的美酒佳肴,皆出自于御厨之手,自然是人间美味。可那是宫宴,哪有官员有心思在皇帝面前吃饭。唐慎没有吃饱,他非常熟练地在王溱马车里找了找,果然找到一些采祁斋的点心。

唐慎拿着一块糕点正吃着,就听王溱轻飘飘地说道:“耶律舍哥登基了。”

“咳咳咳咳……”唐慎差点没被糕点噎死,他赶紧喝下一大口茶,缓过来后,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溱:“耶律舍哥登基了?那个辽国二皇子?”

王溱双目含笑望着唐慎,点头道:“是。”

唐慎:“……”

心有余悸地把糕点放远点,唐慎默默道:“真的假的,为什么师兄你的语气好像在说‘今晚咱们吃蟹’一样简单。”

辽国新帝登基,多大的事,刚才宴春阁里皇帝都不知道这事,现在就被王子丰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王溱轻挑一眉:“那小师弟觉得,我是该用什么语气来说这事。”

唐慎想了想:“……你就这么说吧。”

王子丰其人,总觉得没什么事是能让他大惊失色的,辽帝登基又如何,不就是登基了么……

唐慎总觉得和王子丰待久了,他好像都变得处事不惊,自己的价值观有了莫大的改变。

另一边,赵辅也在宴春阁之宴结束后,得知了辽国二皇子登基为帝的事。

彼时,赵辅正在妃子寝宫中,准备就寝。斥候来报,他听闻此事,和王子丰一般,这位大宋皇帝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并未放到心上。

辽国新帝是谁,重要吗?

并不重要。

如今的辽国已经与大宋立下《焦州协约》,如今的辽国没了十万黑狼军,远远不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滔滔大国。

赵辅闭上眼睛,他回忆起了诸多事。

有三十六年前他刚登基,朝堂动荡不安,辽人趁机进攻。

有二十六年前,他率兵亲征,惨胜辽国,终于得了一张委曲求全的和平协约。

他在位三十六年,大宋虽有天灾,或有,不敢说满朝清明,但天下百姓却是安稳平和地过了三十六年!

那他还给后人留下了什么?

他留下了一个版图完整、三州归顺的大宋疆土,他留下了一个遍布三十六州的银契庄,他留下了那个被唐慎成为希望的笼箱,他留下了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开平三十六年!

今日皇帝宿在了珍妃宫中,珍妃正是二皇子赵尚的生母。

自五年前宫廷政变后,珍妃心中对皇帝的恐惧愈发深厚,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就寝。

蜡烛吹灭,月光静静照入殿中。

珍妃心惊胆战了许久,即将入睡,突然就听到赵辅说道:“赵尚的胳膊是在幽州弄伤了?”

珍妃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她轻声说:“是……”

赵辅没再说话。

珍妃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这次她已经没了睡意。

“你与朕相伴也有三十载了。”

珍妃扯开一个笑容:“臣妾是开平三年入的宫。”

赵辅随意地说道:“朕是个好皇帝吗?”

珍妃眼皮一跳,心中打起鼓来。能在后宫里生一个皇子,安安稳稳地过这么多年,珍妃是懂得皇帝的。她抬起眼睛,就着月光,只见皇帝脸上的皱纹被月光映得仿佛山体沟壑。

她想起三十三年前她刚进宫时,见到的赵辅。

赵辅算不上英俊。

太后并非美人,先帝的几个皇子后,最为俊朗不凡的是先太子。珍妃尚未入宫时曾经有幸在宫宴时,远远见过先太子一回。那真是自天上下凡来的仙人,一眼便夺去了她的魂,试问那时的盛京城,哪个姑娘家会不喜欢赵璿。

可赵璿早已死了,她入宫,成了赵辅的妃子。

赵辅在前朝把持大局,但对后宫,他从不关心。皇后在时,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皇后去了,后宫也未乱过。如今想来,或许后宫里的每个女人都怕极了赵辅,哪怕赵辅很少在她们面前动怒,她们也不敢造次。

相伴三十三年,二皇子赵尚都已过了而立之年。

现在望着赵辅,珍妃忽然觉得记忆中先太子那张天人面孔早已模糊,这些年她心里记着的、夜里为其缝制衣裳的,让她百般讨好、令她胆怯畏惧的,无论何时,皆是赵辅。

珍妃动了真心,她柔柔地说道:“在臣妾的心里,陛下是最好的皇帝。”

赵辅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赵辅笑道:“你老了。”

珍妃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说道:“陛下又何尝不是。”

“哈哈哈哈哈。”

珍妃后怕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听到深夜里,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激烈地跳着。

她悄悄想着:或许今夜,皇帝是真的高兴的吧?

睡意袭上心头,珍妃慢慢睡了。

第二日,因是除夕,百官早已休沐不必上朝,太监们便在寝殿外候着。

珍妃醒来,看见皇帝还没醒,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宫殿。待到日上三竿,皇帝还未醒,珍妃进来小声地唤人。叫了几声,不听人应,珍妃骤然变了脸色,她惊慌失措地将季福从门外喊进来,季福也吓得面色大变。

珍妃颤抖着手,去碰了碰赵辅的身体。

珍妃一屁股坐在地上。

季福惊恐得白了脸,却听下一刻,珍妃凄厉地高声喊道:“快去叫太医,叫太医!”

皇帝没有驾崩,但是旧疾犯了,昏迷不醒。

开平三十七年的新年,宫中慌乱一片,三位皇子有了前车之鉴,他们想进宫探望病情,又怕重蹈五年前的覆辙。等到过了两日,三位皇子才进宫侍疾。

赵辅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

唐慎早在初四就进宫面圣,只可惜皇帝没醒,他没见到人。

上一次皇帝病重,周太师等到二月才回京,带了一位神医回来。这一次或许心中有所感应,周太师正月初七便回到盛京,这一次他又将那位神医带来了。

神医在宫中待了整整一个月,却不见赵辅苏醒。

朝堂上,百官皆心中有虑。

而皇宫里,三位皇子更是如坐针毡。他们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离那个位子如此之近。可五年前的宫廷政变真将他们打怕了,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儿子,会如此惧怕自己的父亲,畏惧得好似一只只惊惶的老鼠。

开平三十七年,二月十三。

唐慎正在工部与工匠商量如何改进笼箱,提高其效率,减少能量损耗。官差来报:“陛下醒了,左仆射大人请右侍郎大人入宫。”

唐慎一惊,立即入宫。

当唐慎来到垂拱殿外时,殿外早已聚齐了诸多官员。

唐慎看见王溱,走到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王溱以食指抵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唐慎垂下眼睛,走到王溱身后,不再多言。

待到日落西山,明月高悬,大太监季福从垂拱殿中走出。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黑夜中无比刺耳:“宣左相徐毖、右相王诠觐见。”

徐相和王相立刻动身,进了垂拱殿。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面色各异地离开大殿。

徐毖道:“都散了吧,陛下龙体抱恙,不必等着了。”

百官齐声道:“是。”

离开皇宫后,唐慎和王溱立即来到右相府。

王诠见到他们,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是来说什么的,可是要问,我与那徐毖进去后,都说了什么,听了什么?自然不会瞒着你们。你们与我来。”

二人随着王诠来到书房,只见王诠在书架上按了按,接着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

王溱目光一动,他抬眼道:“里面放着的……”

王诠:“是,正是传位诏书。”

唐慎心中一惊。

王诠接着道:“这盒子在我手中,但瞧见上头的锁了吗?锁的钥匙,在徐毖那里。所以这盒子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我不知晓,左相也不知道。”王诠叹息道:“谁能想,皇帝会有这样的准备!”

传位诏书,同时有徐毖、王诠保管。

二人乃是敌党,若是其中一方想作乱,必然瞒不过另一方。

此外,新帝登基,二人都有从龙之功。哪怕到了新帝年间,一方想压过另一方,也并非易事。简单的一个举措,就将王党先前苦心经营、废贬余潮生一事,几乎作废一半!

王溱不由笑了。

王诠:“你竟还笑得出来?”

王溱反问:“那我该如何,哭么?”

王诠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长叹道:“唉,不知此事,是好是坏,也不知陛下还能撑上多久啊!”

唐慎见这话听进了心里,第二日,他不动声色地来到勤政殿,偶遇了当日在勤政殿当差的起居郎。

此人姓齐,是开平三十六年的状元。去岁十一月刚当上起居郎,还没当上几天,就碰上皇帝大病,自此便守着昏迷不醒的皇帝,终日记不上什么东西。

“下官齐逢,见过右侍郎大人。”

唐慎轻轻“嗯”了一声:“是要去宫中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