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劫道 阿堵 3936 字 2022-09-14

安裕容忙扑过去捞人,颜幼卿动作何其迅捷,一个鹞子翻身,人便到了花圃那边。只听“哐当”一声,可怜崭新的脚踏车被他丢弃,倒压在花圃上,一丛早开的菊花苗遭了殃。

两人隔着花圃相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裕容指着他哈哈大笑,颜幼卿红着脸跳回这面,扶起脚踏车,心疼得不行:“会不会摔坏了?”

“没那么容易坏,再说这东西坏了也好修。”安裕容安慰道。

两人检视一番,除却沾了些泥土花枝,连漆也没掉一片。颜幼卿仍然十分懊悔:“我忘了,应该捏车闸。”

两人把菊花苗扶正,推着车到廊下收拾。彼此瞧瞧,又忍不住笑起来。

其时秋高气爽,道旁两列丹桂树,金红色的花丛明艳馥郁。仿佛被这欢快气息搅动,朵朵碎花如金珠玉屑坠落,在肩头跳跃,足下飞扬。路上往来人少,然而近旁人家栏杆里不得闲的花匠,露台上喝茶歇息的女主人,无不带出笑意,远远看这两个年轻人胡闹。郑芳芷听见底下笑闹声,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正好瞧见颜幼卿那一招鹞子翻身。忍俊不禁摇摇头,缩回头当没看见。

午后,颜幼卿需往四海大药房送昨日出货清单。看看停在廊下的脚踏车,犹豫片刻,按捺下心头冲动,转身欲走。安裕容在他身后道:“这会儿街上人车稀少,你慢些骑,也不是不行。这样罢,我叫个人力车,陪你一道去。”

如此安排甚是妥帖,只是峻轩兄原本的行程,该去江滨大道后巷铺子。这些天忙不过来,那边都交给了临时借用的伙计,总要亲自过去看看。若陪同往四海大药房走一趟,得多绕不少路。

安裕容见他犹豫,笑道:“不过是多给几个车钱,又不用劳动我两条腿。”

颜幼卿也笑了:“好。”

到了四海大药房,兄弟两个被西药部管事拉住说话。安裕容难得来一回,对方哪能轻易放走了他。三人在内室落座,又上了茶点,颜幼卿道:“阿哥铺子那边还有事,不能久待。赵经理您有什么事?不如长话短说。”如今在药房这边,反是他上下人事更熟一些,故而先出言周旋。

赵经理搓搓手,向安裕容敬了敬茶,才道:“之前也和小玉老板提过,关于萨克森制造的配安多芬,不知玉老板……”

安裕容颔首:“阿卿与我说了。是什么情形,想来他也向您交了底。”

赵经理满脸失望:“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先前那一批,是我们能联系到的最后存货。您也知道,配安多芬始终未曾开放出口。况且目前萨克森国内形势并不好,其海外殖民地亦几处开战,此类外伤急救药物管控较之过去大大严格。我们会一直留意,但无法保证……”

配安多芬专用于消炎退热,对外伤感染发热症状有奇效,在战场上就是救命药。萨克森出产的品质尤佳。对于北伐军而言,自是多多益善。最早与魏同钧谈妥合作,安裕容便积极搜罗,购得一批。再后来各家西医诊所药房都将仅剩的余存紧紧把在手里,日益稀缺,一片难求,更别提大量购买。

此事谈完,颜幼卿留下继续其他事务,待迟些去预订好的北方菜馆汇合,给约翰逊接风洗尘。安裕容临走,特意叮嘱他将脚踏车寄存在四海大药房,傍晚人流高峰就不要再骑上街了。

“北方菜馆”乃申城近年新张高档菜馆之一。还不到入冬吃锅子时节,为招揽顾客,贵宾包房内不惜冰盆风扇,食客身后凉风习习,面前热气腾腾,也算别有一番趣味。

安裕容最先到,紧跟着颜幼卿也到了。两人说了说下午各自进展,尚未来得及点菜,伙计便领着约翰逊进来了。

见颜幼卿向门口望,约翰逊挤挤眼睛,笑道:“只有我自己,阿槿没有一起来。”

安裕容拿不准约翰逊心目中那阿槿是何地位,只道:“丢下美人独守空闺,小心落埋怨。”

“你们华夏人不是主张,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掺和么?她来了,我们三个说话多不方便。”约翰逊打个哈哈,“她起先一直说要来,下午在江滨大道逛了两家百货商店,就不提这事了。我走的时候,正忙着试穿高跟鞋呢,头都没抬。”

这一顿饭既是接风洗尘,更是交流信息,沟通立场。听约翰逊如此说,兄弟俩便知对方亦心照不宣,特意避免了无关者在场。

伙计呈上菜单,先做了一番说明。原来这家菜馆招牌涮羊肉,一直用的是自陇州运来的活羊。上个月起河阳军开始限制西北至申城货运。待得北伐宣言一出,货运列车几乎全被军队征用,民间连煤炭木材运输都够呛,更别提运送活羊了。如今半月过去,存栏的活羊宰杀殆尽,只得用江南本地山羊顶上。山羊肉瘦而多筋,菜馆厨师悉心钻研出红焖做法,以为锅底,配河鲜山珍、豆腐时蔬,特向贵客推荐。那伙计发挥上佳口才,结末道:“山羊肉补虚助阳,多有裨益,几位先生,特别是这位洋先生,若是未曾品尝,千万不要错过。”

约翰逊后头都听懂了,“补虚助阳”四个字没闹明白。他华夏语进步再快,也没到理解中医用语程度。不肯露怯,待伙计出去了,才开口问安裕容。安裕容一笑:“就说吃了对身体好。这些个牛皮法螺,听听便是。要知是真是假,你多吃点,自然知道。”总觉他笑得意味深长,约翰逊转头去看颜幼卿,就见这一位斟酒倒茶,目不斜视,浑似没听见。

安裕容不等他继续追问,岔开话题,打听旅途经历。岭南自古道路险阻,而今虽建了铁路,修了桥梁,比之旧时便利不知多少,仍然远不及江南与中原地带发达。约翰逊一行自蕙城出发,中间转换若干次,统共花了十多天工夫,才赶到申城。原本正常出行,并要不了这么久,只是因军队出征,占用了许多主要路段,不得不或等待,或绕行,才耽搁了好几天。

安裕容道:“怎地不赶在军队出发前动身?”

约翰逊颇为无奈:“本来是这么想的,但阿槿这次随我离开,将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等她与家里人告别,不小心就晚了。”

听他如此说,安、颜二人便知,约翰逊这是将人放在心上,决定长久陪同了。安裕容遂问起对方来历,果然是当地山民出身,溪峒某部族头人之女。蕙城虽是南海最大港口,然靠近内陆三面皆环山,多土著山民,势力错综复杂,风气剽悍顽固。不论洋人海关,还是革命党政府,对于本地部族,无不采取戒备镇压政策。近些年来,因港口开放,越来越多的土著山民到码头上讨生活,更有不少胆大者,随大船出海下南洋。然而一旦发生争端矛盾,受欺压者往往便是他们。约翰逊在蕙城海关征税司,专管与夏国本地官员沟通,协助管理出入港口之夏国船舶。他因路见不平,帮了溪峒部族一个忙。那头人为报恩情,将最漂亮的一个女儿送给了他。

“唉,他们只重视儿子,生了女儿,当成货物一般随意送出去。我如果不留下阿槿,说不定下次就被她父亲送给别人了。”约翰逊有点不好意思,又很坦率地补充道,“这么既美丽又可爱的阿槿,我很幸运能够拥有她。”他在华夏多年,去蕙城之前所见,不是传统夏人女子,便是西化的新派女性,前者疏离隔膜,后者毫不新鲜,谁知在南疆遇见了中意之人。

安裕容揶揄道:“你在那边快三年,路见不平的机会多的是罢?报恩的美人怎么只有一个?”

约翰逊连连摇头,笑得有几分无奈:“伊恩,和你说实话,我能帮上阿槿她父亲的忙,真的只是凑巧在我的职权范围里。也因为不是什么大事,顺手帮个小忙而已。蕙城外国人虽然权力也很大,但华夏人自己的事,能插手的地方不多。革命党军队首领把当地管得很严,不太喜欢我们这些洋人多管闲事。”

见颜幼卿抬头望过来,约翰逊道:“抱歉,光顾着与伊恩说话。小福尔,你想了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