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九月,姑苏城外。

正是清晨,城门口来往百姓不少,免不了要对告别的人多看一眼。

看归看,视线却不敢过多停留,毕竟单看那满满当当的马车和周围丫鬟仆役,就知道是富贵人家。

有好事的跟人嘴碎道:“是知府大人家的千金要去京城求医呢。”这么一说,同行的人就明白了。

姑苏知府李佲致原配早逝,仅留下一个女儿,后来李知府娶了个填房荀氏,这荀氏也是个慈善的,待原配的女儿如同己出,甚至比对自己亲儿子还要好。

只是这李小姐有心疾,精心细养了好几年都不见好,姑苏城里的大夫全都看了一遍也查不出原由。

前些日子乞巧节外出游玩时更是突然发病,差点没能救回来。

“知府夫人可是亲自去了浮光寺烧香拜佛,亲刻祈福经文,三日没合眼才换来李小姐半条命。”说的人啧啧道,“继母做到这份上,那真是跟亲生母亲没区别了,可惜这李小姐福薄……”

“这可未必,李小姐不是要去京城求医了吗?那可是天子脚下,什么能人异士没有,说不准就能痊愈了。”

“也是,能治还是早些治的好,再拖几年可就不好嫁了,别等到十八……”说话的人越说声音越低,与同伴对视了一眼,止住了话题。

早些年有大夫说过,这李小姐活到十八都难。

李家小姐名轻婵,生得是花容月貌,性子又十分柔和,已过十六,亲事却还没有着落。毕竟谁会愿意娶一个病秧子回去?

此时,病秧子李轻婵刚被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荀氏将随行仆役挨个嘱咐了一遍,又温声细语叮嘱李轻婵按时喝药。

“姑母,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荀翰等得不耐烦了。李家男丁少,没人能护送李轻婵去京城,荀氏就找了这侄子过来。

而荀氏说来说去都是那些陈词滥调,荀翰对着李轻婵还能听得下去。后来起了风,马车帘子放了下来,见不着李轻婵,他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是不早了,都怪我啰嗦耽搁了行程……”荀氏自我责怪了一句。

“不怪母亲。”车窗帘子微动,被从里面掀开,李轻婵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母亲快回去吧,跟小弟说,他要是好好读书,回来时候我给他带京城最新鲜的玩意。”

“就你姐弟俩感情好。”荀氏嗔怪着,把她往里推着,“行,我跟他说,你快坐好,别再伤了风。”

又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荀氏在城门外站了许久,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才拭着眼角被嬷嬷搀扶着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门关上,殷切不舍的表情瞬间消失,荀氏脸色阴沉了下来。

跟着进来的嬷嬷低声道:“夫人放心,小姐这身子能不能顺利到京城都还不一定呢,再说平阳公主与先夫人早就生了嫌隙,就算小姐找上了门,也未必会搭理她。”

荀氏方才装了那么久的良母,早就厌了,皱着眉头道:“你不懂。”

先夫人说的是李轻婵生母冯娴,早年于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两人情谊匪浅,以姐妹相称。后来因故起了嫌隙,恰好李佲致离京任职,冯娴跟着离了京,这才日渐疏远。

一别五年,直到冯娴去世,两人都未再见一面。

嬷嬷觉得冯娴去世时平阳公主都没派人前来慰问,多半是早已将人忘却,荀氏却不这么认为。

冯家先辈以前也是京官,官位较低,在京城算不得什么名门。偏偏冯娴貌美,将京中大半贵女都压了下去,就这么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一次宫中赏花宴,荣裕郡主找了借口欺辱冯娴,冯娴想息事宁人忍下,平阳公主却见不得好友吃亏,当众扇了荣裕郡主两巴掌,将人赶了出去。

那之后,再没人敢给冯娴脸色看。

平阳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更是如今天子的同胞妹妹,行事嚣张任性,京中无人不知。

但凡她动了点儿要为李轻婵做主的心思,这姑娘轻而易举就能飞出荀氏的掌控。

嬷嬷道:“老奴确实不懂,夫人既然不放心,那何不找个借口拘着小姐,不许她去京城不就行了?”

“不成。”荀氏疲惫道,“若没有先前冯意那事还行,现在却是来不及了……只希望平阳公主早已将她母女二人抛至脑后才好。”

嬷嬷还想说别的,被荀氏打断,“待会回府还得跟老爷交待这事,先让我清静会儿。”

“是。”嬷嬷闭了嘴。

马车启程回府,荀氏合着眼,想着李轻婵在京城可能的遭遇,心里七上八下,再次后悔数月前让她去泰州探望冯意。

冯意是冯娴同胞兄长,李轻婵的亲舅舅,任职泰州司户参军,主管户籍、赋税等。数月前巡按御史代陛下南巡,查出冯意徇私枉法、以权谋私,证据确凿,直接将人丢进了大牢。

泰州离姑苏不远,但因冯娴已逝,李佲致另娶,两家已许多年不曾来往,只偶尔派人来姑苏探望李轻婵。

彼时冯意落难,妻子病倒,家中只剩一个与李轻婵同岁的女儿冯梦皎。

李轻婵听闻消息,立刻去求了李佲致与荀氏。李佲致不想插手这事,但荀氏想要好名声,想着一个小丫头顶不了什么用,就让人送她去了泰州。

谁曾想李轻婵前日正思念母亲,将冯娴遗物中的紫玉髓玉佩随身戴着了,又恰好被巡按御史看到。

巡按御史是京城过来的,为人耿直,油盐不进,偏偏在见了李轻婵之后重新细查了冯意的案子,这才给冯意洗刷了冤屈。